开放当然是他所希望的。不过,他答应协助英国的侦察船,并不仅仅是为了开放,还因为他觉得这可能是某种巨大破坏的前兆。
破坏一切!——在他心底深处蕴藏着连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欲望。这也许是一种天真的期待,希望能在一切都毁灭的废墟上萌生出新芽。——他是这么想的。
这也可能是一种诅咒。现实的世界曾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至今尚不能忘记,十七岁时身无一物被赶出金丰茂的日子。
“喂,丫头的小崽子!”孩提时,他经常要挨异母哥哥这样的咒骂。这种骂声至今仍在他的耳边回响。
父亲的正妻生了几个女孩子。但除了比维材早生十天的姐姐桂华,都和同松一样不承认维材是自己的兄弟。为了表明不承认,她们欺侮维材并不亚于长兄。
现在距他被赶出家门已经二十五年,本家金丰茂已负债如山。金丰茂之所以还没有破产,是因为对维材比较友好的桂华偷偷地从维材那里借了钱,又隐瞒着钱的来路,接济了哥哥。
同松作为买卖人确实是个低能儿。但金丰茂如此一败涂地,实际上是因为维材在买卖上给了它彻底的打击。打的是他,接济的也是他——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用温翰的话来说,较量早已定局了。那里已是一块平坦的土地,只等待着萌发新芽。
尽管对方还冲着自己的住宅吐唾沫,但维材已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已经破坏了的地方,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温翰早就在金顺记的店里等待着他。
“情况怎么样?”
“提督很明白事理。简直太明白了。”
“那太好了。”
“今年秋天广州的事一完,我想抽空去北京玩一玩。”
“是去玩吗?”
“想去见一见定庵先生。”
“您是感到寂寞了吧。”只有温翰才能说这样的话。温翰能够理解维材的孤独。因为是他这么教育维材的。
维材回到自己的房间,读起定庵的诗:
故物人寰少,犹蒙忧患俱。
春深恒作伴,宵梦亦先驱。
不逐年华改,难同逝水徂。
多情谁似汝?未忍托禳巫。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人世间的故物(不变的事物)很少,唯有“忧患”却永远缠着我。在春深的时候它紧紧地挨着我,在夜梦中它首先露面。岁月流逝,这样的状况却依然如故,不能像流水那样一去不返。恐怕再没有别人像我这样多愁善感了!它虽像缠人的妖魔,但我还不忍请巫婆来把它赶走。
扎根在维材心中的“破坏的欲望”,正是龚定庵所说的“忧患”。即使想把它除去,但它已渗入自己的血肉,不可分开了。而且维材很难想象自己失去破坏的欲望将会是什么样子。正因为有了它,才成其为“连维材”。
他把这首诗反复读了好多遍。
阿美士德号(1)
为了不让要去的地方产生敌意,阿美士德号确实未带一点鸦片,林赛还起了个中国名字,叫“胡夏米”。
“不准进入!不准进入!”艇上的官员气势汹汹,一个劲地叫喊着不准船进来。而林赛却赔着笑脸,翻来覆去地说:“我,胡夏米,货物一共十万两银子!”
1
地势平坦的金门岛刚出现不久,奇岩怪石毕露的鼓浪屿突然进入了视野。船一转换方向,这岛屿就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状。不一会儿就突然出现一个狮子狗状的岛屿,那就是目的地厦门岛。
阿美士德号就这样出现在这个禁止进入的港口。
船长休?汉弥尔顿?林赛在甲板上盯着逐渐接近的厦门岛,就好像要把它吞下去似的。他两腿叉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那样子完全是一副挑战的姿态。林赛是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职员,他被他的上司布洛丁挑选为这次侦察活动的负责人。
临出发的时候,布洛丁反复叮咛说:“在当地特别要调查居民的真正动向,绝不要相信官员。遇事要随机应变,小心谨慎。”
干这种勾当,林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在那个海盗横行的时代,商船都是武装起来的。阿美士德号上也装有几十门炮,船员约八十人,低级船员大多是印度人和马来人。
在林赛的旁边,传教士查尔斯?欧兹拉夫旧译郭士立。眨巴着眼睛。跟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背后的哈利?维多。哈利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几乎一眨也不眨。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大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如此。这少年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厦门岛。
“喂,到了!”瞭望哨在桅杆上喊道。
林赛的宽肩膀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不一会儿,从厦门港开来的船队进入了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