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吓得要死。”
“那时我太小。”巧兰说:“现在我不怕了。”
“为什么?”她抿著嘴角儿一笑。“你在,我不怕。”她说。“如果是我一个人,我还是会怕的。”“别怕鬼,巧巧。”他说,凝视著她。“我不相信鬼会伤人,何况,我会保护你。”他会保护她?以前,他也说过这个话,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听起来,和以前的滋味就不同了。从两年前起,她已经学会作诗,而他呢?早已才名四播了。十三岁,尴尬的年龄,却已了解诗经里的“关关睢鸠”了。他呢?她不知道。悄悄的从睫毛下看他,剑眉朗目,英姿爽飒。他会保护她?现在?将来?一辈子?她蓦然间脸红了。
“想什么?”他问,心无城府的。
“想……哦,想……这个大园子。”她嗫嚅的说。“为什么会闹鬼?”“听说是……我曾祖的曾祖吧,有个姨太太,年纪轻,又漂亮,却和那时寄居在寒松园的一个秀才有了暖昧,我曾祖的曾祖发现了,就逼令那姨太太跳了井,那口井,就在落月轩的后园里,谁知那秀才却也多情,知道那姨太太跳井后,就在落月轩的小书斋里上了吊。从此,那落月轩就开始闹鬼,又是男鬼,又是女鬼的。到了我曾祖的父亲那一代,又因为我的曾曾祖母虐待一个姨太太,那姨太太也跳了那口井,从此鬼就闹得更凶了。我祖父的一个丫环,也不知为了什么,在那落月轩的小亭子里上了吊,他们说是鬼找替身,所以,我祖父就决心搬出来了。自从搬进城之后,就再也没出过事。而这寒松园的鬼,就远近出名了。”
巧兰听得出神,她的思绪被那个最初跳井的姨太太所吸引了。大家庭的老故事,周而复始,她听惯了许多这一类的故事。那对殉情的男女,他们死有未甘吗?他们的魂魄至今仍飘荡在这园子里吗?她低低的叹了口气。“怎的?”他问。“没什么。你相信那些鬼吗?”
“说实话,我不信。我敢住在那落月轩里,你信吗?看那鬼会不会把我怎样。”“哦,不要,千万不要!”她急急的说。“知道你胆子大就行了,何必去冒险!”“你怕什么?怕我死吗?”元凯说,侧过头去望著她,眼光落在她那稚嫩而又纤柔的面庞上。她又脸红了,随著她的脸红,他猛然觉得心中怦然一动,如果说他开始了解了人生的男女之情,恐怕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才蓦然发现,面前这张自幼看熟了的面庞,竟有那样一份崭新的美丽与光彩,他的目光紧紧的盯著她,无法从她的面颊上离开了。“不许胡说八道!”她低低的叱骂著。“也不避讳,我不爱听死字。”“可是……你怕我死吗?”他固执的问,逗弄著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逗弄她。
“好了,好了,怕,怕,怕!好了吧,别再说了,行不行?”她一连串的说,脸更红了。
他笑了,有股莫名其妙的满足。
“告诉你一件事,”他说:“我不死,我要永远保护你!”
永远!这是两个奇异的字,表示的是一种无止境的永恒。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能了解多少呢?但她是那样容易脸红呵!成长经常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中来临的,谁也避免不了。
是的,谁也避免不了。十六岁,她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揽镜自照,也懂得自己长得不俗。他呢?十六岁就中了乡试,成为秀才,只等大比之年,赴省会去参加省试。才子佳人,自古就有写不完的佳话。韩家与白家是世交,又是亲戚,孩子们自幼不避嫌疑,如今虽已长成,却仍然维持来往。元凯和巧兰不再勾小指头,不再吵架,不再忽儿绝交,忽儿和好。他们变得彬彬有礼,表面上,似乎客气而疏远了。但是,私下里,他常那样长长久久的盯著她,她也常那样娇娇怯怯的回视著他,无数柔情,千种心事,就在这彼此的凝视中表达了。表达得够多,表达得更深,表达得够明白。于是,一天,巧兰的母亲从巧兰的首饰盒里找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题的竟是:“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不用盘问,那韩夫人也知道这是那白家才子的笔迹,私相授受,暗中传情,这成何体统!而且,他是那样骄傲和自负呵!叫来女儿,韩夫人义正辞严的把巧兰狠狠的训了一顿。那巧兰低俯著头,含著泪,红著脸,默然不语。训完了,韩夫人气冲冲的再加了一句:
“从今以后,再也不带你去白家,也不许那白元凯到我们这儿来!”
巧兰如电打雷劈,惊惶的抬起头来,哀恳的对母亲投来一个柔肠寸断的一瞥,不敢申辩,不敢说话,不敢抗拒,但那泪汪汪的眸子是那样让人心疼呵!韩夫人故意不去理会她,站起身来向门外走,一面走,一面说:
“我现在要去找白家那小子论论理!”
“妈!”巧兰这才惊惶而哀求的叫了一声。
“别多说了!你还不在家里给我闭门思过!”
母亲自顾自的走了,剩下巧兰,关在自己的绣房里,流了一个下午的眼泪。心里如千刀宰割,头脑中昏昏沉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丫头绣锦明知小姐心事,是劝也劝不好的,也只能在一边陪著小姐叹气。这样,好不容易的挨到了晚上,母亲从白家回来了。走进巧兰的房间,她的脸仍然板得冷冰冰的。
“巧兰!”她严肃的叫。
“哦,妈妈!”巧兰哀楚而担忧的应了一声,不敢抬起眼睛来。“我已经去把元凯那小子好好的骂了一顿。”
“唉,妈妈!”巧兰轻叹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
“我也和你白伯伯白伯母谈过了。”
“噢,妈妈!”巧兰再说了一句,泪水已溢进眼眶里了。是羞?是怯?是无奈?她细小的牙齿紧咬住了嘴唇。
“所以,我们决定了,再也不许你们见面了,一直等到……”作母亲的不忍心再去作弄那个已痛苦不堪的女儿,终于说了出来:“一直等到你们结婚之后!”
“哎,妈妈!”巧兰惊呼了一声,迅速的抬起头来,带泪的眸子乍惊乍喜的落在母亲的脸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事实,只是那样大睁著眼睛,愣愣的望著母亲的脸。韩夫人再也熬不住,笑了。一面笑,一面说:
“傻丫头,你的那段心事,作娘的哪一点哪一丝不知道呢?自小儿,我就和你白伯母说好,把你许给那元凯了,所以由著你们在一块儿玩。只因为你们还小,就混著没说明,现在,你们也大了,懂事了。刚刚我去和白家商量,下月初四,是黄道吉日,就正式行文定之礼。至于婚礼,等再过两年,你满了十八岁的时候再举行,让妈再留你两年,教教你女红和侍候公婆的规矩!怎样?巧兰,作妈的安排得如何?合了你的意吗?”“哦!妈呀!”巧兰轻叫著,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怀里,把满脸的泪水染在母亲的衣襟上。
“瞧瞧!这么大了,还撒娇!”韩夫人笑著,也不自禁的用手去揉眼睛。“哎,算元凯那孩子有福气,这样花朵一般的一个女儿,就给了他了。只是,巧兰,如今既然说明了是未婚夫妻,你们可不能在婚前见面了!也得避避嫌疑,知道吗?”
“妈,都听您的。”巧兰轻语,不肯把头从母亲怀里抬起来。“都听我的!”韩夫人又好笑又好气的说:“如果把你许给了前面开布店的张老头家的小癞子,瞧你还听不听我的!”
“噢,妈妈!”巧兰又叫,细声细气的,爱娇的,矫情的,不依的。韩夫人搂著她,又笑了。
三
文定之礼如期举行了。
从此,巧兰不再去白家,元凯也不再来韩家了。但是,相反的,两家的家长却来往频繁,不断的把小两口近来的情况转告给彼此。巧兰是越来越出落得漂亮了,一对翦水的双瞳,两道如柳的细眉,加上那吹弹得破的皮肤……难怪要以美色著称于全城了。元凯也自幼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英挺俊拔,与日俱增,再加上才气纵横,全城没有少年可以和他相比。因此,这韩白两家联姻,竟成为整个城市中的佳话。当时,街头巷尾,都盛传著一个儿歌:
“城头韩,有巧兰,城尾白,有元凯,韩白成一家,才子配娇娃!”
两个年轻人,虽然彼此见不著面,但是,听到这样的儿歌,回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