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部院奉钦命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东江自然受我节制,从我号令,辽东大小将官要不惜死不爱钱,与兵卒同甘苦,至于其他各边有没有克扣贪冒,那是兵部的事,本部院管不着也管不了,你胡乱扳污,一味浑说,减不得一分罪,轻不得一点刑。当今辽东战事吃紧,兵卒抛妻舍子浴血奋战,何等艰辛!毛文龙不知体恤,恣意残害,只此一条便是死罪,本部院可是冤枉他了?”
“分明是你挟私报复,却说什么体恤兵卒?”
“本部院与你爹爹有何仇怨?”
毛承禄冷笑道:“你装什么糊涂?有什么仇怨你心知肚明,你打我爹爹的主意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宁远、宁锦两次大战,爹爹固守东江,你必恨他老人家不出一兵一卒相援,也不进袭后金后方以为策应。”
“一派胡言!”袁崇焕又好笑又好气,耸眉道:“当年宁远大战,本部院不过一个小小的宁前兵备道,宁锦大战才升为辽东巡抚,漫说未有请援的打算,就是请援也是向山海关、蓟镇请援,哪里会想到东江?本部院两次大捷,哪一次是靠援兵而胜的?”
毛承禄一时语塞,片刻才说:“父仇不共戴天,我今日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报此大仇!”说着,便要拔剑。
林翔凤自他进了大帐,一直全神戒备,料到他会有此举。当下移形换位,欺身而上,左手将他的腕子一叼,右手早将宝剑拔取在手,二指在剑身上一弹,“锵——”的一声,清彻悦耳,哂笑道:“剑倒是精钢所铸,可惜跟错了主人。” 说完右手一扬,那柄剑游龙般地穿过帐顶直飞而出,许久才听“铮铮”几声连响,想必落入了乱石之中。众人见了露了这手极上乘的功夫,不由惊得脸上失色,毛永义也暗赞他内力深厚。毛承禄见他出手如闪电,不知自己的长剑如何到了他手中,心中一怔,韩润昌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将尚方简架在他的脖子上。
袁崇焕道:“他想必一时伤心过度,才乱了方寸,分不清是非,忘了朝廷。”他扫视着众人,“毛文龙克扣冒领,你们未必不知,想是敢怒不敢言,为他积威所慑。东江由他一人专断,如何不会为所欲为?若再如此,难保不再有毛文龙。为东江长远而计,兵卒不如分而治之,不能教那些只知个人享乐不顾兵卒饥寒的混账东西一手遮天,才不致再有克扣冒领之事。东江的将领本部院多是初识,认不得几个,听说参将徐敷奏有古大将之风,可管一协兵卒。其他三协留一协与毛承禄,子承父业嘛!毛文龙有罪,也不当祸及家人。余下两协你们举荐两人,但以非毛姓者为宜。”
“游击刘兴祚机智过人,冲锋陷阵,打仗从未怕过,是条汉子!我保举他……”
“副将陈继盛辅佐毛帅多年,若不是他体恤兵卒,东江也不会有今日的兴盛。”众人七嘴八舌,大帐中一片嘈杂。
袁崇焕点头微笑道:“既是你们如此服膺他二人,本部院就将这两协交与他们。”
毛承禄不想大伙儿这么快便生了叛离之心,知道大势已去,挣扎起身,哭道:“爹爹,孩儿也还领什么兵,你老人家的下场孩儿还寒心得不够么!爹爹,等等孩儿,我随你去了。”一头便向棺材撞去。毛永义、毛有德、毛有信几人慌忙上来,死死抱住。
“放开他!”袁崇焕嗔目大喝:“毛承禄,你定要做个孝子,本部院成全你!本部院行事但求俯仰不愧,不以罪人之子看你,一力抬举,你还寻死觅活,纠缠不清?镇南并非只你一子,若有心让贤,你弟弟承祚、承先也已长大成人,哼!你斟酌斟酌……”
毛承禄有如冷水浇头,面色大变,他与承祚、承先并非一母同胞,承先年纪最小,但其母颇为毛文龙宠爱,本来明争暗斗的势如水火,一旦弟弟掌权,自家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那时真是生不如死,他越想越觉心惊,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叩头道:“督师,卑职一时乱了心神,求督师……”
袁崇焕含笑将他拉起,抚慰道:“本部院与你爹爹有惺惺相惜之意,不是本部院饶不过他,是国法朝廷容不得他。你若觉得本部院错杀了他,本部院还要在岛山停留几日,你自可提刀寻仇,只要合乎情理,本部院甘愿延颈受戮,化解你心中的怨恨。”
毛承禄嗫嚅道:“卑职伤心过度,卤莽妄行,督师不怪已属万幸,哪里还敢造次……”
“好生出力,不难再振家声。”袁崇焕叮嘱几句,即命将十万两饷银分发犒赏军士,收回毛文龙敕印,着陈继盛代管东江事务权,传檄抚慰各岛军民,差官核查岛中冤狱,将那些掳来的客商船只俱都放行,革除毛文龙的虐政,又在岛山逗留了五天,才启程回宁远。回到行辕便上了紧急奏折,将亲赴东江斩杀毛文龙的始末原原本本地禀报谢罪,恭请皇上惩处,毕竟尚方宝剑只可便宜行事,不可随意轻用,不请旨是不能斩杀总兵的。他心中惴惴地等了十几天,不想皇上优诏褒答:“毛文龙悬踞海上,跋扈有迹,犄角无资。卿能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将帅在外临机决断,不必事事听从朝廷安排,不必引罪”,并晓谕兵部,一切军机听以便宜行事,没有丝毫怪罪。不久,京中传来消息,皇上明诏公布毛文龙罪状,下旨有司缉捕其在京中的爪牙,袁崇焕感激地放下心来。
毛文龙的死讯传到盛京,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皇太极自继承了汗位,想起父汗努尔哈赤的宁远惨败,忘不了父汗在靉鸡堡行宫忧愤不止,悲凉地喃喃自语:“我自二十五岁起兵,纵横四方,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不想却被挡在一座小小的宁远城外,损兵折将……”。想起当年宁锦苦战,自己亲率八旗健旅竟未占到丝毫的便宜,心里既痛楚又极是不甘。袁崇焕、袁崇焕,这个身如猿猴般矮小的汉人好似后金天生的克星,特地与我大金为难的。他暗暗发狠:怎么死的不是他?就是再死几个毛文龙又有何用。想了良久,心情郁闷难以排遣,换了便服,带着几个侍卫出宫往城北而去。自袁崇焕起复以来,他一直心绪不佳,时时有探马从宁远等地来报,明军修筑城池,宁远、锦州、山海关一线防守坚固异常。这一线是出兵征明的必经之路,道路平坦便捷,可进可退,此路受阻,要想出兵报两次惨败之仇,几无可能。后宫的事更是教人心烦,永福宫的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随自己围猎归来,好端端的竟小产了,卧床难起,太医请脉说是得了惊厥之症。可恨的多尔衮,竟然趁我不在调戏她。哼!我能赐封你墨尔根岱青,授你为固山贝勒,统领镶白旗,自然也可处罚你。你方立军功,不好夺你的爵权,再说此事也不便为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几个大贝勒知晓,不然岂非扫了我天聪汗的颜面?这个账早晚要清算!他心事忡忡地走入宽敞的通天街,迎面是一所不甚大的宫院,围廊式的殿堂,黄色琉璃瓦镶绿边的屋顶,与周围的房屋迥然不同,越发显得气势非凡,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当年努尔哈赤在盛京的居所。老年的努尔哈赤虽在疆场上依然叱咤风云,回到盛京却极喜安静,耐不得宫里的烦杂热闹,便在明人留下的定边门南建造了一所精致的二进院落,带着美貌的大福晋阿巴亥隐居般地在此静养。努尔哈赤死后,这里便空闲了,但每日依然有人打扫看护,守卫也极森严,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半步。
皇太极迈入宫门,沿高台拾阶而上,进了内院,居中是三间宽敞的大殿,东西两厢各有三间配殿。大殿里的宝座竟是用纯白色鹿角为扶手黄花梨座面的宽大木椅,几案的左首安放一只晶莹剔透的巨大碧玉盘,上面盛满大块的冰,冒着淡淡的水雾,无声地消融着。八月的盛京正值暑热,空旷的大殿里却凉气森森,极是惬意。他将高大壮硕的身躯半躺半靠在鹿角椅上,饶是殿里清凉,浑身也是流汗不止,刚要将袍子松快些,贴身的太监进来禀报说:“范章京来了,在门外候着,教奴才看看大汗可醒着?”
“快传他进来。你这奴才,我多次说过,范章京来不用禀报,你怎么不长些记性?”
“大汗,不要责怪他,是臣怕惊扰大汗歇息。”门外进来一个年轻书生模样的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形貌颀伟,举止沉稳,上前恭恭敬敬地打千儿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