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老宅因为盖得就是个穷奢极欲的模样,所以待客时不需要张灯结彩就已显得十分华丽百般热闹,花团锦簇之余,又不尽流俗,无论面子里子,都很有高门大族的气派,真正是贵而不浮,骄而不躁。汪顾初初并没发现盖房子也是一门社交技巧,只觉得张家有钱没处花,只能把铺张浪费当娱乐,直到最近她才从零零星星的宾客言谈中隐约琢磨出了有钱人不易做:出差,就算你喜欢农家乐,也必须去住希尔顿;盖房,就算你喜欢地中海风,也必须盖法国宫廷式;娶老婆,就算你真爱年轻漂亮的小蜜,也必须留住糟糠之妻。。。这其中错了哪一项都会对身份产生极大影响,小资产阶级那套自由散漫的思维方式在人家眼里从头到脚都是错的,一言蔽之,教养不好;说得重些,没规矩。
“嗬!你总算来了!爷爷在屋子里转好几百圈了,谁都不关心,就怕你不到。”
汪顾一下车,张慎绮便奔上前来迎接。小妮子一身轻裙,两袖清风,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却已现出几分成熟女性独有的淡然贵气。
汪顾把钥匙交给管家,闻得其言,咧嘴一乐,心想:挺好,敢情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人陪我转圈圈呢。早知道我晚点儿来,您再多转几圈儿。。。汪顾被张慎绮挽着,一路走,一路怀着某种类似但又不尽是幸灾乐祸的心情肖想着让张鹏山给自己表演一下纵横四海里发哥玩轮椅的景象。然而张家从车库通往大厅的路实在太长,她想着想着,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爷爷也会在院子门前转着圈圈等她放学,她许是看多了爷爷转圈圈的样子,所以等到自己转圈圈的时候,便学着爷爷的样子,背着手,弓着腰,七八步一圈地转。因着心里有惦念,圈圈再小也不会头晕。爷爷惦念着自己,自己惦念着师烨裳,而张鹏山又惦念着。。。谁?
汪顾想人,通常会刻意把对方往好了想。她倒不是多么善良纯洁,只是她有她的人生哲学:觉得自己身边都是好人的人,一定比那些觉得自己身边都是坏人的人幸福。但是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尽量不把这种哲学应用到张家人身上。毕竟师烨裳与张家人有杀身之仇,她必须同仇敌忾,绝不好在敌我立场上擅自站到师烨裳的对立面去,不然那小心眼儿的倔驴肯定又要被气得两腿一软不省人事。
见到张鹏山时,他果然是摇着轮椅慢慢地在客厅里转圈,汪顾快走两步赶上前去,笑意盈盈地猛然躬身在他面前,用一种似亲切客气,又似晚辈向长辈撒娇的语气问候道:“张老,您好。”
张鹏山本在专心致志地转圈,被她抑扬顿挫地这么一问,登时惊得周身一颤。待得回过神来,他那张皱纹丛生的瘦削脸庞上立刻涌起一片喜出望外的笑意,两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似乎想像所有激动的外公那样,要么拍拍外孙女儿的肩,要么抓住外孙女儿的手,却奈何汪顾的手背在腰后,肩的高度也并非轻易得以触及——双手悬空几秒后,他有些失落地将它们收回,自我解嘲一般相互拍拍,笑容依旧不减道:“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今天张家、我这一辈六房直亲都到齐了,二十年来头一次,等会儿我给你挨个介绍。”
汪顾一听这话,先是瞪大了眼睛掌心攒汗,随即神色一敛,便波澜不惊地庆幸起自己的无聊来:
早就听说张氏是当代少有的兴旺大族,历经六七百年开枝散叶,子孙遍布全球各地。
留港发展的张鹏山一门虽有长子长孙衣钵正统之名,能够供奉祖宗灵位,但张鹏山一辈六位直亲亦不落其后,门门风华无尽,个个欣欣向荣,膝下枝繁叶茂,手中脉络不穷。欧美事业部但凡有事,张蕴然只一句“通知四叔五叔”就能交差,以此可见其实。汪顾平时来凑这份热闹都是马马虎虎穿一身周正就好,并不考虑许多。倘若今天她不这么无聊,仍作随意打扮——她自问丢得起这个脸,却丢不起这脉资源。
是所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东西,除了爱人,就只有资源。
不论人生是一辆梅赛德斯,还是一辆劳斯莱斯,汪顾也一贯认为,资源是汽油,爱人是润滑油。光有汽油,车子开得磕磕绊绊好生费力,可要是光有润滑油,车子则干脆就开不起来。
撇掉恩恩怨怨不说,汪顾心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能够越过张鹏山和张蕴然与这些长辈接触,那她说不定当真能把张氏弄成汪氏。。。
☆、主角
在一片山花烂漫绿草茵茵之中,张蕴然把手机塞回裤兜里,转头对师烨裳道:“老爷子似乎是打算把自己手中的资源都开放给汪顾了。那是他由始至终抓得最牢的东西,对我们,他尚且要分化一番,没想到这回居然一口气把六个叔叔都叫齐,看来,我们之前对他怀疑。。。真有点儿杞人忧天了。他若非已经肯定了自己要隔代传位这件事,也绝不会做出最后的放权。”
两人正在爬山,还没爬到一半呢就都累得像两条大老狗似地坐在半山腰的大石头上不肯再走了。张蕴然那些随行都是跟身十几年,早早用熟了的。老板说去爬山,他们便预见会有眼前一幕。七手八脚地架好遮天阳伞,又从移动冰箱里取出冰水来给两人倒上。师烨裳冲那塑料的装水容器一皱眉头,张蕴然的随行当即心领神会,赶紧换了玻璃瓶装的饮用水倒进玻璃杯中递给她。
“谢谢。”她说得客气,脸上却没有笑容,转头面向张蕴然,她狐疑地问了句废话,“六个老头一次到齐?”张蕴然点头称是,“二十年来头一回。上一次还是在爷爷大寿的时候。听说,这回比那场寿宴还要隆重,连子女也如数到齐。”闻言,师烨裳皱起眉头不吱声了。
张鹏山这个人,师烨裳还算是挺了解的。对于大家族里合纵连横的那一套,他可谓翘楚。早年他在张蕴兮逼宫,不得不交权的情况下,选择把手里的人际资源划土分封,将张氏重点、位于欧美的人际脉络交给了张蕴兮,但将非洲大洋洲和亚洲的人际脉络交给了张蕴矣。如此一来,张蕴兮在张氏虽是一支独大,但仍会受到资源制约,并不能一脚将张蕴矣踢开。而只要张蕴矣和张蕴兮这两派势力不分家,那么张家就不会分裂——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就此,师烨裳可以看出,在他的位置上,所谓交权,就是交出他手中的资源,金钱和职权反倒位在其次。
师烨裳一直怀疑他拉拢汪顾乃是百般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张蕴然也有同样的担心。两人在汪顾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就此事态交换了诸多意见——师烨裳避开汪顾留在芬兰的目的,正是如此——她们都有义务帮助汪顾做出合理判断,但在没有确定事态发展的方向之前,她们不能轻易得出结论,否则就会犯下挑拨离间的错误,害了汪顾。
但汪顾并不知道这些。站在师烨裳和张蕴然的角度看,她也没必要知道这些。毕竟身为一个大人,在事业上还需要别人为其做出判断,这是很伤自尊的事。然而,这样背景复杂前途多舛的判断,即便旁观者也很难看清,以她汪顾资质是决计完成不了的,此非看轻,事实而已,所以师烨裳和张蕴然只能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为她观察打算,却绝不会告诉她。
“他要是肯把这一脉资源都交给汪顾,那汪顾的位置就算真正坐稳了。我们也可以退居二线颐养天年了。”师烨裳小肚鸡肠地琢磨了半天,到头也没琢磨出个结果,但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坏事,嘴角便淡淡浮起一抹笑意,纵然不是灿若二月里桃花,倒也足够令人觉出春风拂面了,“退休了准备干什么?开农场养牛马吗?”
张蕴然无意识地摸了摸臂环,脸上也是笑,“就算不开农场,大概也差不多吧,买几个小庄园,合并成一个,每天骑骑马射射箭也是很不错的生活。你呢?过来跟我当邻居?”
“我倒是想,可汪顾的事业,五六年之内怕也难以稳妥。什么时候她练出来了,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说到这里,师烨裳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时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一堆事务要她操劳,就愈发感到绝望,“你多好,没有挂念,我呢?扶持完汪顾自己还有一摊子破事,可怜我连个接班的都没有,真不知道要忙到猴年马月去。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