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会让这样的情绪控制自己,这里是八百里秦川,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坚硬而刚毅。他们多数喜欢直来直去。出口如刀的人,他们更喜欢迎难而上,百折不弯的人。
是的,这些年他在大秦朝堂之上,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这一点,即便饱读诗书的秦人,骨子里也存着倔强和硬朗。
而他,需要融入这里。无论是家族所需,还是大势所逼。他都需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这里不需要卑怯顺从之人,他也只能挺直身子,一步步迎着漫天风雨艰难前行,后面没有退路,沈氏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之前的每一个脚印,好像都浸透了沈氏族人的心酸和耻辱。
沈氏是第一个向大秦清晰的表示出顺服之意的蜀中大族,第一个在秦人治下为官,第一个在蜀中试行八分田亩制,第一个向秦人皇帝献上族中女子,第一个参与了秦人皇位之争……
这许多个第一,并未换来多少东西,本就元气大伤的沈氏早已不复当年风光,遭蜀人大族所鄙,田产日渐,族中人才四散,不愿称自己为沈氏之人,凋零之势,几乎难以挽回,直到当今陛下登基称帝,才有所缓和。
如果他被狂风所阻,被暴雨所迷,那么,蜀中沈氏所付出的一切,以及所想得到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他身上的担子非常之重,重的已经让人有些难以忍受,所以,他决不能让心底那些怯惧以及敬畏过多的流露出来……
但他也不会强行将这些压在心底深处,因为这些情绪,每每会提醒他,进入这些肃穆之地,要谨言慎行,非有所得,断不能擅自开口。
几年下来,当年文章清丽不俗,善滔滔雄辩,有志于放浪山水之间的沈氏才子,已然变得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了。
站在乾元殿外,寒风在他周遭掠过,他却一动不动,只是微微抬头,看了看乾元殿的匾额,每次他都是同样的想法,这几个字技法平常,甚至可以称之为粗劣,但笔锋如刀,其骨似钢,挂在那里,好像和这座古朴恢弘的建筑融为了一体,透着无边的威严。
沈鹤身子为不可见的抖了抖,心里再次跟自己说,这就是大秦……
低下头,他的眉头稍稍蹙起,开始继续思索之前那些心事,科举案还是为大将军论功?
这是每一个来到这里的臣子们必须要想清楚的问题,问题本身可能有所不同,但过程皆都类似,如果进到大殿之上,在见到皇帝陛下之前还没有想清楚,那么,你的命运,也许只能听老天爷来安排了。
科举案,沈鹤心里叹息了一声,这显然不是他愿意被问到的话题。
而大将军赵柱国……沈鹤想到这个名字,脸颊上的肌肉便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这个名字让蜀人刻骨铭心,如果两者有所选择的话,沈鹤宁愿就科举案说些什么,也不愿提及这位大将军。
还有其他吗?沈鹤暗自摇头,不会有其他什么,这两件事,才是朝野所瞩目。
至于即将到来的献捷大礼,可能会非常之盛大,但那不需要再议什么,更不需他来建议什么。
沈鹤最后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遗漏,朝野内外诸事,好像都能和这两件大事牵扯上,而作为一个蜀人,很可能,皇帝陛下要问起科举案,他该如何应答,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沈鹤心里难免叹息了一声,蜀人急于在大秦朝堂立足,有些人已经昏了头……
科举案发到结束,并没有多长的时日,好像蜀人从中渔利,也并没有搀和到科举案当中去,情势十分喜人,有些人,更想着借助科举案的余波,来稳固蜀人的地位。
但……蜀人的地位?
太可笑了,如今蜀人官员当中,能有机会面圣的也就他沈鹤一人而已,能入中书行走的,还是他沈鹤一个。
再瞧瞧这些年蜀人都在何处为官?
蜀中是蜀人们最愿意去的地方,大秦也确实让许多蜀人回到蜀地为官,要的其实就是蜀中民心,而这里面,官职最高者,乃汉中宁向岳无疑,如今已是成都府知府,又有抚蛮之功,拥立之功在身,其实这人才是蜀人中最耀眼的那一位。
不过这人不愿进京,蜀中沈氏已经拜访多次,也无法动其心意,如果此人能来长安任职,才是蜀人最最可依靠的助力,要知道,这人与大将军赵石交情非同寻常。
除了这个人之外,蜀人官吏,皆沉于下僚,多数在地方上辅佐主官,不成气候。
京师的这些人,大半在翰林院中舞文弄墨,看着清贵,其实一点实权皆无,用处还不如那些去到长安各府邸当幕僚的蜀人呢。
在各部为官的蜀人,寥寥无几,蜀人善言辞,多浮夸的性情,也让秦人不喜,各部为官的蜀人,多为书记,整理案牍,甚至不如地方上的蜀人官吏来的风光。
就这么一个样子,还想着兴风作浪,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世人都说蜀中人杰地灵,但现在的蜀中,有志向的人呢不少,但人才真的不算多,蜀中的精英们,在多年之前的那场变乱中,几乎被一扫而空。
想到这里,沈鹤定了定神,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不是蜀人能够搀和的局面,皇帝陛下一旦问起,他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让那些发了昏的家伙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