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多年后,当事人焦昆回忆说,这个近乎疯狂和残暴的杀人举动几乎没有经过多少预谋,简单得好像宰一只鸡,一条狗,事情就决定了。准确说两个同龄人,两个“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知青命运就被另一群知青决定了。他们找了一个根本不能成为借口的古老借口,“捉奸”,于是这群从前的老红卫兵,在帮主刘黑子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进郜连胜住处。郜连胜是个有骑士风度的男青年,他一看对方来者不善,连忙用身体护住女朋友。刘黑子年轻的脸上挂着一丝沉着和开心的微笑,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枪口来看看,还轻轻地吹去枪管上看不见的灰土,然后慢吞吞指向比自己大几岁的北京知青,手指动了动,连开数枪。焦昆看见郜连胜脸上立刻呈现一种惊愕和疼痛的怪异表情,身体像虾米一样蜷曲起来,他没有挣扎,而是从喉咙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重重地跌落在桌子下面。刘黑子冒烟的枪口本来已经抬起来,但是当他看到女知青丰满的身体时,又临时改变主意。
“……老子要跟你玩玩,婊子!”他用枪管撩起吓呆的女知青衣服,不怀好意地说:“你跟他睡觉很舒服是吗?老子今天让你过足瘾!”
他挥动手臂,狠狠打女知青耳光,打她的脸,然后要强奸她。于小兵拦住他说:“不行大哥!你要么杀掉她,要么娶她!”
刘黑子很扫兴,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于小兵对秦大力使个眼色,后者朝瘫在地上的女知青开了一枪。
知青火并事件没有受到认真追究,或者说基本上没有人追究。在金三角,民风野悍,武斗械斗事件时有发生,在外人眼里,这是一起争风吃醋的桃色事件,属于知青内讧。据说有人将此事汇报给最高指挥官段希文,段将军当时正在抽大烟,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告诉他们,不许胡闹!”
郜连胜和姜小玲的尸体被草草掩埋。他们都是性格孤僻的人,没有什么朋友,亲人远在大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血泪冤屈,所以这对孤男寡女就只好沉入地下相依为命。后来我提出希望给他们坟墓拍张照片,不料焦昆领我在山上转了许久,到底也没有找到哪里是他们的归宿之地。
纸终究包不住火,知青走私的风声渐渐传出来,于是有消息说总部很快要派人来追查。这个消息非同小可,因为私自夹带鸦片与盗枪都是死罪,刘黑子心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拖了十几条人枪连夜悄悄下清迈去了。拖走人枪更是头等大罪,等于“反水”,事件立刻报告总部,据说段希文发了脾气,拍着桌子大骂,说这些小王八蛋,都是养不家的狼崽子!钱运周命令特务大队派人去追,这些知青到底不是山里人,他们居然在夜里走迷路,被追兵赶上,于是发生战斗。余新华被当场打死,刘黑子打伤一条腿捉回来,其余人逃脱追兵,不知去向。
我问焦昆:你怎么没有跟着他们下山?
焦昆说,也是命中注定吧。当时我已经顶替郜连胜进学校当先生,你看见我这人一介书生,身体瘦弱,不适合行军打仗,得知刘黑子要拉人走的消息,我心里七上八下,毕竟都是知青,不走怕受牵连,跟他们走吧,谁知道今后是个什么命运?思来想去,觉得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就找个借口推托他们。
我问他们后来命运怎样?老段我知道了,他在清迈当编辑,还有另外其他人呢?
焦昆直摇头,脸色比哭还难看。他说:刘黑子被马拖回来,关在土洞里,我悄悄去看了他。他自知难逃一死,还打起精神安慰我说,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刘黑子不会供出任何人来。后来我听说,他是掩护其他人逃跑才被抓住的。
我怀疑地问:你说关在什么地方……土洞?是土牢吧?
焦昆惨然地说:你不知道,土洞是金三角最残酷的刑罚,犯大罪的死囚犯都关在里面。土洞有干洞和蛇蝎洞之分,干洞把人慢慢折磨死,蛇蝎洞只消一两个钟头,就把活人变成一堆骨头。
我大感兴趣,急忙问:什么土洞,现在还在吗,带我看看好吗?
好说歹说,焦昆才不情愿地答应了。
关于另外几人的下落,简要补充如下:余新华死后,他太太周招娣被当地一个残军支队长霸占,后来远走他乡,不知下落。于小兵秦大力打入清迈黑社会,一度成为一方霸主,仍称“青龙帮”。但是好景不长,几年后青龙帮在黑吃黑的火并中惨败,于小兵被杀,据说是被火焰喷射器活活烧死的,应了“强龙难压地头蛇”的老话。秦大力侥幸逃过黑社会追杀,十几年来一直过着隐名埋姓的逃亡生活。
我盯着焦昆说:你一定知道秦大力的下落对不对?我要见见他。
焦昆看着地上,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地址啊!我们早就失去联系。
我马上戳穿他的谎言。我说:不对!你们是好朋友,都是昆明知青,又是患难之交。求求你,让我见见他!我保证不把他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犹豫不决地把脖子扭来扭去,最后终于点点头。
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焦昆的及时拯救,我完全可能因为绝望而发疯。这便是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土洞体验之一。
所谓土洞,我想象无非类似中国北方的地窖,或者枯井,我曾经参观过重庆渣滓洞白公馆的地牢,刘文彩的水牢,日本鬼子的集中营,以及西藏和平解放前奴隶主的秘密牢房,等等。我甚至在日本鬼子关押英美盟军战俘的新加坡炮台监狱和德国法西斯的波兰集中营留连徘徊,我相信如果人做了囚犯,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命运跟一只可怜的小动物,比如老鼠、鸡猪狗差不多。
一面浅浅的山坡上,盖着几间铁皮房,房子低矮破旧,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焦昆走在前面,他轻轻推开门,那面竹子篱笆就哗啦地倒下了,地上腾起一片呛人的灰土尘雾来。我看见房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地上有块大石板。正要问焦昆,他却弯下腰来,吃力地把屋子中央这块石板掀开来,然后指着下面对我说:这就是土洞!
我探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洞里不知有多深,不知有多大,反正黑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像传说中的无底洞。黑暗容易激发恐怖联想。我说:下面有没有……毒蛇?我听见自己声音有些不争气地发抖。
焦昆回答:这是干洞。蛇洞在隔壁。
我腿开始打颤,这是心虚和胆怯的生理表现。我认为自己是个感情冲动的人,但决不是个勇敢的人,因为我现在就有可能打退堂鼓。我勉强镇定自己说:洞……有多深呀?里面有没有水?焦昆边为我准备下去的粗绳子边说:这是南坡上,不会有水。洞有多深不好说,恐怕一二十米吧,也不算太深。
我的头“嗡”了一下,真他妈的!相当于七层高楼还说不算太深,你下去试试看!转念一想,这事明明是我自己一定要来,还逼着别人来帮忙,关焦昆什么事?所以我只好语塞,硬着头皮下洞去。
焦昆将一条粗绳子系在我腰间,把我蹬着洞壁一点点放下去。因为我需要彻底体验死囚的感觉,听说当年那些死囚都是光身一人关在洞里,所以我也光身一人,没有带电筒火柴一类照明工具。天渐渐黑下来,洞口那一点点光线悬在头顶上,离我越来越遥远,很快就成了一枚贴在窗户上的剪纸月亮。我脚下终于咯噔一下,到底了,焦昆按照事先约定,把绳子收上去,再把洞口石板盖上。月亮消失,一切声响、光线和生命之物离我而去,我被独自留在地心七层楼房深处,一口枯井,不,准确说是一座真正的坟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