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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忆当年(第1页)

一大早,孙大力和几十个激进的业主见了面,议了事,他们在停工的工地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相互递了烟,发完牢骚,骂完娘后,多了条新消息。

据说滨湖城的开发商欠绿地集团款,绿地集团将把滨湖城收归绿地所有。而之前,滨湖城的“业主”没有购房合同,只有份双方协议,滨湖城的房子将直接划归绿地,和付了钱的他们毫无关系。

绿地集团周一就来收房,重新招施工队,重新卖房,一女将二嫁,不,是一嫁,毁了的只是和男朋友的山盟海誓,不算离婚。兵分两路,一路去找消失的滨湖城开发商,一路守护未完工的滨湖盘,守护方式是住那儿,24小时随时待命,盯着可能会来接盘的绿地人。孙大力是二路长,他坐在滨湖城马路牙子,闷闷抽完一整根烟,掐灭了最后一点烟头,往地上一摔,跺跺脚一踩,扶着膝盖,起身,拍拍身上灰,对本来的邻居,现在的盟友们振臂一呼,“走!买帐篷去!”业主群里很快有团购帐篷的链接,原价328,十人成团,能砍到268一顶。孙大力没在群里买,他想起老岳父家的储藏室里还有旧年出去春游用过的帐篷,便驱车来了陈抗美家。

老丈人在住院,他是顾不上了,小姨子带孩子回来主持大业,他也没空去接了。现在啥也比不上即将烂尾的别墅重要。

在空无一人的老丈人家,孙大力在储藏室扑扑通通一阵,他找出落上灰的帐篷,叠的周整,塞在布袋里,布袋是由几只旧枕套拆解、拼接、缝纫、再造而成,孙大力打开布袋的刹那,几乎听见丈母娘陆援朝踩踏缝纫机时“哆哆哆”的声音。哎,之前,夫妻二人提起陆援朝时,总惆怅老太太没福气住上心心念念的别墅,现在竟庆幸她去得早,没为这档子破事操心。

……

脸上有些湿,孙大力拿手揩,是眼角的泪。他在别墅一楼客厅位置的水泥地上,支了帐篷。此刻,人躺在帐篷里,帐篷厚的底,再铺一层睡袋,再加一层毯子,三月天,前半夜还好,后半夜,有些冷。

他的右手侧放着充电宝,四格还剩两格电,左手是盏应急灯,开关设置三档,没开。夜是黑的,烂尾小区,没有路灯,显得更黑。雨分成两种,大雨哗哗啦啦,来自别墅外,小雨滴答答来自屋内,确切地说,是墙壁,渗水、漏水的声音。

下午,孙大力和其他业主们绕着小区又走了一圈,没商量出个所以然。他们边走,边回忆第一次看楼盘时的惊艳,滨湖城按照规划,整体环境优美,草坪、绿植生机盎然,格局设计赏心悦目。眼下,草坪上草疯长着,绿植无人修剪,雨中看去,有点长发鬼被浇的垂头丧气感。边走,他们边发现,滨湖城的弊病。不少别墅的外墙都有开裂的痕迹。有的外墙涂层鼓起了包。稍后,他们各回各家,不,各家的烂尾房。c11-9号别墅业主,姓刘,在群里展示了这样一段视频——他用雨伞尖轻轻一捣墙壁,里面的积水和混凝土表层就露了出来。二楼阳台的部分积水已经渗透到了房间的墙壁上,一米多高的渗水和修补痕迹十分显眼。相邻的别墅二层房间,从屋顶渗下来的水迹一直滴到地面上,积水仍在。孙大力赶忙来到自己“家”顶楼,他冒雨爬上去,看到更为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块混凝土表层完全松散,用手一抠就能轻易扒开,下面的钢筋清晰可见。位于东北两头的天沟墙体边,虽然做了防水材料处理,但大部分已经鼓包,用手一按都是空心的。屋顶还有一条长达十多米的分隔缝,也没有进行填缝防水处理。一时间,绝望如毒蜘蛛的八只脚渐渐伸开,占据他的胸膛。枕着自己的胳膊,在黑暗里睁着眼,孙大力脑海里过完了他的前半生。

孙大力早该认识陈晴,他比陈晴大三岁,高两届,上学晚。起初,他借读寿春小学,读着读着,孙昴日靠卖油条挣的钱买了套商品房,把大力、大强兄弟俩的户口解决了,孙大力上初中时,已有了正式的潞城户籍和学籍。

那套仅有七十平米的小房子,原为了卖油条方便,买在寿春门口。等孙大力和陈晴结婚,成了他们的婚房。2003年,22岁的孙大力在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邂逅陈晴,他会弹吉他,长得好,有一份饮食服务公司的正式工作,那天,在场的所有女孩都围着他。聚会在本城当年海拔最高的古井假日酒店36层旋转餐厅进行,孙大力认识他们的经理,给打的折。流光溢彩啊,华灯绚烂啊,一个城市都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变化角度,俯视繁华。孙大力一拨琴弦,音乐在指尖流淌,他唱了一首老狼的《美人》,“美人呀,美得让人爱,不知你从哪里来,你为我们而存在,我请你不要离开。”正唱着,陈晴被服务生一路引着,走向他们,其他人哈哈大笑,“美人,不知你从哪里来?”孙大力没唱完,最活泼的一位男士问陈晴。“我发小,寿春小学的老师”,过生日的主角说。孙大力放下吉他,手伸向陈晴,“老师好!我是寿春小学毕业的!”陈晴笑了。那时的陈晴,穿条红裙子,一尺七的细腰,被裙子紧紧裹着,走路如弱柳扶风,她去取餐了,孙大力盯着她的背影,心中一动,问主角,你发小有男朋友没?主角贴着他耳朵说,有过,分了。以前读师范时,听说和西藏班的桑巴汉子好过,被父母棒打鸳鸯。当晚,孙大力主动要求送陈晴回家,理由是从小上寿春小学,想来陈晴家也在附近,地头他熟。陈晴问,“你家也住那块儿呢?”“我家?我家以前就在寿春旁边卖油条。”孙大力把吉他盒往身上一背。“油条?”陈晴一捂嘴,“孙记油条?后来改成孙记饭庄的那个?”“对!”“我上学时,天天吃!”陈晴拍着小巴掌。孙大力把摩托车从停车位拖出来,自己套一个头盔,递给陈晴一个头盔,吉他盒碍事,从肩膀上送下来,搁在两腿之间,黑夜的黑t恤,孙大力大卫科波菲尔似的卷发、高鼻、深目,以及叙旧带来的亲切,陈晴跳上车,像练过一百遍般自然地搂住他的腰。父母眼中好不容易拆开的异族婚姻,朋友眼中险些成功的跨地区恋情,在陈晴那儿并没有多难忘。她只是需要爱,有强烈的对爱的渴望,至于爱来自谁,只要是帅哥,只要宠着她,都可以。这是陈晴的凉薄,也是体内自带的伤痛疗愈方式,在桑巴汉子那儿成立,日后,她与孙大力离婚,也是如此奔赴新生活的。后话不提,回到滴滴答答的夜晚,回到孙大力对往昔的回忆——经历过“异族婚姻”惊吓的陈抗美和陆援朝对孙大力极为满意,尤其陆援朝,见孙大力的第一面就认准了是未来女婿。2003年3月“重逢”,7月,孙大力和陈晴正式确定关系,8月,陈晴的妹妹陈雨考去北京,在潞城的谢师宴上,回老家的流水席上,孙大力以准女婿的身份出现,陆援朝笑得合不拢嘴,“小女儿有出息,大女儿有归宿,女婿好帅的噢!”敬酒的人都这么说。两年后,孙大力和陈晴举行婚礼。小姨子陈雨专门从北京回来给他们做伴娘,寿春小学旁边的房,孙昴日夫妇另有住处,便送给小两口住,本打算过户,但寿春一直说要给无房老师分房,他们只好作罢。陈家负责了婚房的装修,并将家具全换成新的,又过了几年,孙大力高升成为吉祥饭庄的经理,陈晴顺利拿到了教师新村新房的名额,他们欢天喜地地搬了家,前脚刚走,后脚房子就被孙昴日先斩后奏卖了,理由是五金店现金流出现问题,孙大强又要结婚。陈晴炸了,她夜半敲开公公婆婆的家门,咆哮着,“一套房想骗俩媳妇?”“合着你家一分钱没花,娶了我?”他和陈晴两个人的感情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不好的吧?孙大力枕着自己的胳膊想。

或者说,陈晴大闹的样子颠覆了恋爱、新婚时给他的印象,恋爱、新婚时,陈晴又美又乖,嘴常年像抹了蜜,虽然有点作,有点懒,但她的作和懒都在可接受范围内,更像是一种撒娇,让孙大力颇为受用。比如,在外人面前吃饭,陈晴一定要孙大力伺候着,虾从来不自己剥,脚趾甲自打认识孙大力没亲手剪过,生孩子前,陈晴留一头过腰长发,头发三天洗一次,每一根发丝都由孙大力亲力亲为上洗发水,涂护发素,冲洗数遍,吹干、梳顺……俱往矣,陈晴披头散发,不管不顾在孙家大闹时,嘴张得有平时两倍大,她做老师的口才,从小在潞城各种演讲朗诵比赛中披荆斩棘的经验,全部派上用场。她滔滔不绝,口战群亲,她忽而引经据典,忽而脏话连篇,那天她第一次气到流泪把眼线变成黑眼圈,孙大力被她吓着了,从那以后,只要是做错事,生活有变故,孙大力的梦中出现陈晴,陈晴就是那副模样。孙大力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封神榜》,他记得纣王的王后被迫害致死,是妲己挖了她的双眼,王后带着血的眼眶不止一次在梦中和陈晴的眼圈重合,声音也类似,飘忽、遥远、一遍又一遍喊着:“都是你的错”“怎么办?怎么办?”大闹之后,陈晴便流产了,第一个宝宝离他们而去,是离去,他们才知道曾有过他。孙昴日被儿媳妇破口大骂时,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孙大力对父母虽有怨气,可在邻里面前维护父母的心超越了怨气。父亲推陈晴时,陈晴背对着楼梯口,正双手舞动配合语言,她忽然被推搡,惊愕的目光朝向孙大力,孙大力瞬间的无动于衷起源于他的蓄谋已久,他想让陈晴吃点苦头。熟料,陈晴四仰八叉倒下去,顺着楼梯滑着,口中哎吆哎吆,她滑到楼梯拐弯平坦处停住,身下一片湿,一片血,不能动弹,孙大力这才反应过来,出大事了。120随后来到,在医院,医生告诉他们,胎儿两个多月,没了。闹剧。陈晴把账都算在他的头上,孙家全家身上。之后,出院,一想起来,哪怕半夜,她都会发作,把孙大力揪起来骂。心情不好,小产后,没休息好,种种原因导致陈晴流产成习惯,直到第四次怀孕请了半年假在家保胎,在床上整整躺足三个月,才顺利分娩虾壮壮。壮壮得来不易,陈晴本来任性,自打有了壮壮,陈晴因太过珍视他而无法控制情绪的次数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这么说吧,壮壮不识字时,少吃一口饭,陈晴能睡不着觉,壮壮识字后,每次考试的分数,就是陈晴脸色、心情的指向标。

壮壮上小学前,孙大力在家还有些话语权,他迅速成为单位一把手、手下几十号人听他发布号令;在这之后,单位破产他下岗,他的人生从谷峰到谷底,他退回家庭,倒买倒卖,包点小工做点小项目,不至于吃不上饭,也吃不上什么好饭,他在家里的地位与日下降,陈晴的脾气与日递增,梦中王后带血的眼眶和陈晴黑眼圈重合的频率与日加多,比如刚才,累了一天,他眯了会儿,他是滴答声吵醒的,梦里,王后眼眶里的血滴滴答答着,突然变化成陈晴眼线顺着面孔的轮廓滴答着滑落,“是你要买的别墅,是你作出的问题,你错了,你错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大叫一声,坐起来,墙壁在渗水,滴答着。梦和现实呼应,梦好挣脱,现实却难。

是的,别墅是孙大力强烈要求买的,教师新村的房住了两年,陈晴终于怀孕,要保胎,生下孩子后,要坐月子,要受照顾,他们搬去陆援朝家,一住就是三年。壮壮入托后,为求方便,他们将教师新村的房子卖了,陈雨资助了一部分,孙昴日当年卖房理亏,补贴他们一部分,他们在陆援朝家同小区内购置了一套新房,前年陆援朝病重,提出房子西晒,晒得心烦,她提过想换个郊区的大房子,另外,希望得到女儿女婿的反哺,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正是这时,孙大力有了买别墅的机会,陆援朝同意了,这意味着她将拿出所有积蓄,孙大力和陈晴的积蓄自然也清空了,还是不够,陈晴又去找了陈雨,陈雨不支持他们买,最后还是掏出了钱,掏钱时,陈雨有点小不高兴,她说,为什么要掏空钱包作超出能力范围的事,孙大力没搭话,他看着小姨子长大的,有兄妹般的感情,可钱上的事儿,他有自己的算盘,不掏空所有人的钱包,他就办不成大事,常年没工作,没有一大笔财产押在手里,他不踏实。倒也无愧,房产证上是他们的名字,所有人不都利益均沾,都能住吗?但今天,似乎一切成了麻烦,一切都落空了。“叮!”黑暗中,手机的光绽放,孙大力凭手感按了六个密码键,微信弹出来,是陈晴的,一张图,撕破的试卷,写着鲜红的49分,科目是语文,姓名是壮壮,破碎的试卷和破碎的昆虫化石一起扔在满是水渍的地板上,陈晴的图注是,“我不想活了。”

“天啊!”孙大力长叹着,他仿佛能听见陈晴尖锐的叫声,玻璃和玻璃撞击的噼里啪啦声,壮壮跪倒在地板上的“咚咚”声,实不相瞒,每次陈晴和壮壮发生争吵,他都会萌生出走之心,现在,房子的事儿像塌下的天,陈晴竟然还没放松对壮壮的要求,还没放弃对他共享愤怒的诉求,他怕了,他要疯了。

为什么人生刚有希望,又要赐我绝望?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锦上添花,全是雪上加霜?孙大力愤懑地想。

他妈的,从现在开始,谁敢惹老子,老子就跟睡干!

心态上已呈豁出去姿态的孙大力把水泥地面捶的“咚咚”响。

是啊,不服就干,干死就算。

十个小时后,一则新闻悄然爬上潞城各门户网站,新闻已在各个群中裂变,以几何速度转发,如前几天的补课视频,新闻内容如下——“今日,有多名滨湖城业主以‘维权’为名,聚集到滨湖区湖畔路口围堵道路、拦截过往车辆,造成该路段交通瘫痪3个多小时。警方迅速出警处置,依法对围堵交通要道、扰乱公共秩序的组织者余某快处以治安拘留10日,对孙某力、陈某林等4名主要违法人员处以治安拘留5日,对李某坚等2人具结悔过。

今日11时许,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称,有50余名的滨湖城业主聚集到滨湖区湖畔路,围堵道路、阻挠车辆通行,造成该路段交通瘫痪。警方立即启动应急预案,滨湖公安分局、湖畔派出所紧急增派警力会同区政府相关部门在现场劝导堵路人员、疏导道路交通,并将等孙某力、陈某林6名主要违法人员带回金山派出所审查。经调查,万禹广场项目位于湖里区仙岳路金山路段附近,于2017年11月开工建设。2023年1月20日,因开发商资金链断裂等问题停工,项目至今未交付使用。近期,有多名业主反映拿不到房子及首付款,致使投资“血本无归”。对群众的维权诉求,区政府已会同相关部门开展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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