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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连环(第1页)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

大巴车司机的技术了得,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曲里拐弯,摇摇晃晃,只见他不慌不忙扭转方向盘,口中还哼着歌,对,就是那首《山路十八弯》。

窗外蓝天白云,窗内昏睡一堆。朗因坐在大巴车的第一排,没靠窗,怕光,可光还是渗过细白纱窗帘照耀了联排两只椅背的大片。朗因闭着眼,忽然,他的手被人捉住,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是谈洁婷。谈洁婷略带期盼,满满无辜的眼,盯着他,令朗因又惊又惧,他急忙甩开谈洁婷的手,左右看看。还好,还好,除了司机的歌声略微停顿,没有异常,但广播声够大,他的停顿几乎可以忽略。

“你干什么!多少人!”朗因皱着眉,酷似葫芦娃的方方眼挤得有些变形,他压低声音批评谈洁婷,调整坐姿,目视前方。“要不是今天一起出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躲着我?”谈洁婷回头看一眼满车熟睡的人,再转回来,她学朗因的坐姿,微微笑着,眼看着前方。下一个呈一百二十度大转弯到来,车身倾斜,一部分再一次从空着的座儿落在地上,座位右侧的人均往左侧的人身上倒,均靠安全带拉回最后的尊严。谈洁婷没系安全带,成功落入朗因的怀抱,朗因用两只手将她扶起,又用一只胳膊抵挡,抵挡到近乎僵硬,仍没挡住再一个拐弯,谈洁婷的脑袋卡在他的颈窝,朗因的脸窘得通红。

陈雨回潞城十六天了。“魂不附体”四个字用来形容当日,朗因自宿舍地上四仰八叉醒来那一刻的感觉准确至极。尤其他看见陈雨发给他的编了号的短视频,羞愧啊,耻辱啊,两股战战啊,每一条都足以让他前半生奋斗到的那些毁于一旦。

书桌上,电脑开着,他晃动鼠标,微信显示登陆状态,是他的名字,他的头像,昔日和谈洁婷甜甜蜜蜜打出的每个字,此时再看,每一句都让他冷汗涔涔,而他竟然发现聊天记录整个合并转发了,转发给陈雨,是陈雨转发给陈雨,他握着鼠标的手抖着,双膝一软,我都做了什么啊!

当他着急忙慌去找谈洁婷,讨个主意时,谈洁婷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仿佛山盟海誓就等着东窗事发,成为刑场上行刑前的那一声怒吼。朗因让谈洁婷最近有任何人找,都不要出声,被问及任何与他有关的事,都说不知道,总之他想造成酒后一切都是胡说,其实纯粹是他想像,事实子虚乌有的幻象。没想到,谈洁婷坐在宿舍的床上,半歪在她粉色印小碎花的床单上,拿肘支撑着身体,形成魅惑的体态。她抿嘴笑,清醒指出,“既然你老婆拷走了所有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你总不能抵赖,它们不存在,我们之间是清白的吧?”朗因愣了,他被问住了,铁证如山。

他第一百次扑向碎花床单,看着眼前这高颧骨,颧骨处圈着两片高原红的女人,握住她的双肩,听她重复强调:“你总不能说我们之间是清白的吧?”他耳鸣了,噼里啪啦一阵响,像小时候广播线路突然断了,或是盒式磁带突然绞带的声音。耳鸣结束,对着谈洁婷内容丰富的眼,朗因明白了,谈洁婷没他想的简单,她比他老谋深算。

可是,谈洁婷算什么呢?朗因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差点撞到书桌上——单位宿舍配置的家具一样,摆放的位置一样,他哑着嗓子问:“你想干什么?”

“傻瓜,我想干什么?我爱你啊!”谈洁婷的两只手缠向他的脖子,水蛇般,藤绕树般,朗因被她缠着,整个身子僵着,他又被她拽向床上,像拉进一个幽深暗黑的渊。

“你爱我,就听我的,乖。”关键时刻,朗因选择相信谈洁婷,他的精神在摇摆,一会儿想依靠陈雨摆脱谈洁婷,好好认个错,做牛做马都行,陈雨既往不究,什么都没发生,陈雨和谈洁婷说,让谈洁婷别再来找他,倒也省心;一会儿他又想拉着谈洁婷挡住要来的风雨,让陈雨可能袭来的所有动作,哭、骂、闹,都冲谈洁婷去,谈洁婷只要不承认,就什么也都没发生,此生他都会敬重她;一会儿发现自己孤独得像婴儿,这两个女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陈雨没他想得那么暴怒,谈洁婷没他想得软弱,她们似乎是一伙的,像一把老虎钳的两条腿,双方的锯齿合在一起,咬住了他,怎么办?难道去找妈妈?让妈帮他摆平两个女人?

“听你的,你老婆找我,我说,你误会了,朗因对你忠心不二,是我发骚,全部是我的错,我勾引的你老公,我把他灌醉了,我给他吃的春药,我上的他,他是迫不得已,他是被强奸。”谈洁婷嘴角往右一提,前半段,她把朗因心里想要她说的话先说出来了,朗因明显松弛些,后半段,她越说眼中讥诮之意越浓,朗因紧张之色越上脸。

朗因呼哧呼哧吐着粗气,他拼命挣脱谈洁婷的拥抱,他第一次觉得谈洁婷可怕,他一直以为她淳朴、单纯。

去年这时候,朗因在单位走廊里见到来报到的谈洁婷,他只点了个头,而她毕恭毕敬;当谈洁婷知道自己是直管领导后,简直诚惶诚恐;一段时间后,她变得亦步亦趋,鞍前马后,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喝酒吐血那次,谈洁婷比陈雨对他都好,照顾周到,真情流露,他半夜醒来,发现她偷偷握着自己的手蹲在病床前哭,就是那时候有的非分之想吧?我还能吸引小十岁的女人?还有人愿意蹲着,仰视我?她不是说爱我吗?不是吗?

“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我是不会离婚的!我很爱我老婆的!我女儿都八岁了!你也有家庭。你不怕?”朗因恶向胆边生,把谈洁婷往碎花床单上一推。

“让我转正。”谈洁婷吐出四个字。再有几个月,谈洁婷借调期满一年,就要回原单位了。他们这种从下属单位借调到机关的,转正几乎不可能,编制有限,说白了,把他们弄过来就是干活的。即便转正,那也是个人条件特别突出的、后台特别硬的、赏识她或他的人说了算的;三条,谈洁婷都不占,她以为朗因可以,可是朗因不能。

“不可能。”朗因斩钉截铁,“那你赔我套房吧。”谈洁婷看朗因犹豫。轮到朗因眼中讥诮之意渐浓,“你看我像房吗?”“你什么意思?”谈洁婷恼羞成怒。“我没钱,也没权,你看着办吧。”朗因被逼的耍赖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不信你能拿你的前途开玩笑,闹开了,大家都没好处。”谈洁婷放开藤一样,水蛇一样两只手,朗因如被弹弓放出去的石子,一个惯性,险些没站住。“回去和你老婆商量,她要是舍不得钱,舍得你,你离婚,和我结婚也行,反正我不能这么被白睡了。”谈洁婷的高原红泛着光,她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朴朴实实。

是陈雨发来的协议书让朗因回到现实,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陈雨的所有条件,原因一,陈雨没有直接提离婚,没有像谈洁婷一样咄咄逼人,他还有家,原因二,面对谈洁婷的威逼,他想的是,我破产了,你该不惦记我了吧?我的钱都要给我女儿的,给陈雨不就算给女儿了?

几乎是一瞬间,朗因明确了,他最爱的是谁,是桐桐。虽然他平时陪女儿的时间很少,但女儿和他长了一张一样的脸啊。

他极力平复情绪,把手机揣回兜,“我去办公室看个文件,晚上要加班,你不要迟到,最近表现很关键。”他摆出领导的样子,谈洁婷眼前一亮,朗因这句话说明在帮她转正吗?她迅速调整回时刻准备着讨好领导,等待分配任务的样子,两人竟若无其事地像之前,整理好衣服,朗因打开谈洁婷宿舍的门,四处望望,确定没人,把风衣的风帽往头上一遮,轻轻拉开门,悄悄走出去,绕开声控的廊灯和监控摄像头。

从那天起,朗因没再在私人场合找过谈洁婷,他先是出差,然后休年假,今天组织下属单位在怀柔一个疗养基地举办宣传骨干培训班,他带队,谈洁婷负责保障,无人可替,他硬着头皮来了。

培训班是春节前就订下来的,一个月前,朗因还和谈洁婷用尽心思把两人在酒店房间的号故意编在一起,为的是幽会方便,今天来的路上,朗因却因此发了愁,他正想着,到时候和谁换换,没想到,谈洁婷直接坐到他身边,现在脑袋还在他的颈窝。

大巴车重新回到平坦。

这次,没用朗因推,谈洁婷自己坐正了,因为,快到目的地了。

上坡,转弯,下坡,拐进林荫道,行数百米,大巴在一栋飞着檐的中式建筑正门处停下。正门上方挂着匾额,“怀柔京西宾馆”六个金字遒劲有力,大堂经理已在玻璃转门前等待,“咿呀”,大巴车的折叠门打开,司机回头冲小谈:“谈老师?”

谈老师扶扶眼镜,跳下座位,站在车廊中央,“各位小伙伴,占用大家两分钟的时间。我们接下来七天的培训是这样安排的,下车后,拿好自己的行李,先去酒店前台登记,领取房间钥匙,十一点半准时到二楼中餐厅就餐,我们的包厢是来福厅,下午一点五十,三楼会议室集合,两点正式开始上课,五点半还是中餐厅的来福厅就餐,明天早上一楼自助餐厅用早餐,培训七天,我和朗处一直在,随时联系。祝我们合作愉快,培训愉快!”

哗啦啦一片掌声,给谈洁婷的。她先跳下车,大堂经理早挪到车门前接应她,司机师傅打开行李厢,一件一件与酒店服务生合作拿行李,培训人员共计三十八人,鱼贯而下,朗因坐在座位上,和每个路过他的人点头、打招呼,提点着“小心”,说着“待会儿吃饭见”。他压阵,站在第一排将全车用目光清点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留后,最后下车,所有人都进酒店,在前台忙活了,他们以经理为圆心,呈包围状,报着名字,接着令牌似的房卡,只有谈洁婷面带微笑,拖着自己的箱子和朗因的,亲切地说:“朗处,走吧,我帮你拿行李啦!”

朗因穿一件黑夹克,点点头,接过箱子,往里走,谈洁婷办完手续后,将房卡递一张给朗因,当着所有人面说:“朗处,为了联系方便,我的房间住您对面了,有事儿,您说话!”朗因大部分人在电梯口等,三三两两的还在大厅不知说些什么,朗因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神色自若的答,“好的!待会儿,群里把我们的房号,发给大家,方便联系!”

十分钟后,朗因的黑夹克躺在靠窗的花沙发上,他人在卫生间洗手,关了水龙头,他听见轻轻扣门的声音,哔哔啵啵,像冬天农村,柴火在土灶中燃烧。

朗因心里有数,是谁,他犹豫着,但哔哔啵啵的声音不止,挠的他心里痒又乱,他硬着头皮,往门口走,从猫眼里一看,果然是谈洁婷,他把悄悄打开,谈洁婷低着头,迅速闪进来,顺势把门一关,抱着他,脚踮起,一阵热吻,吻得朗因一阵迷乱,一阵慌乱,脑袋是糊涂的,身体是诚实的,情不自禁,又抱住了谈洁婷。

“因,我不能没有你。”谈洁婷的呢喃,让朗因清醒了,她口中吹出的热气,令朗因浑身一凛。朗因迅速从硬到软,他放开谈洁婷,“我们还是不要这样了,对不起,转正的事,不是我不帮,我真的帮不了你……”“你误会我了,我那天是不是说错话,吓着你了?我后来想过,我是因为爱你才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的才华、为人吸引了我。”谈洁婷的眼镜在热吻中,被朗因的鼻子撞歪,她扶扶正,做楚楚可怜状。“我肯定是让你为难了,现在,我们主要是要想办法,让你回家,让你老婆原谅你,告诉她,都是我的错,”谈洁婷的态度和半个月前完全相反,朗因一时接不住,怀疑那天是不是做了一场梦,还是今天在做梦,他迟疑着,已被谈洁婷往屋里拖,他不知道这几天谈洁婷主意又改了,转正或扶正,她都想要,扶正了自然能转正,朗因各方面条件都比她老公强,现在把朗因逼狠了,鸡飞蛋打,真的就白睡了,她想来北京,想在这扎根,想给女儿更好的教育在北京读书……总之,要捞点好处,说“买房”是不是太过了?所以朗因彻底被“吓跑”了?

“答应我,别躲着我。我错了。”朗因坐在床边,谈洁婷跪在他的脚边,她把头埋在朗因膝盖上。朗因有些不忍,陈雨这么一走,谈洁婷这么一吓,他不举有一段时间了,两周来,连晨勃都没了,刚才竟然有点恢复,他又喜又惧,类似的感觉像谈洁婷第一次向他表白时,那时,他喜的是自己还有些魅力、宝刀未老,惧的是,到底不合规矩,不合常理。

“好想要。”谈洁婷脸红扑扑的,她把眼镜脱下,演技高还是欲望强还是结膜炎犯了,她的双眼也红通通。

搁在往日,朗因肯定从了,甚至他主动,今天,疑虑、犹豫占了上风,而门外扑腾腾脚步声,人声嘈杂,隔音效果不好,彻底把朗因从悬崖拉了回来,他说“不”,并把谈洁婷的嘴一捂,不让她问出“为什么”,“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朗因连忙正衣冠,看一眼谈洁婷,提醒她坐到合适的地方,以合适的姿态,好在刚才没有脱衣服,只脱了眼镜,朗因大踏步走向门口,是学员、下属单位的老赵,朗因去该单位时,是他搞的接待,朗因一拉门,老赵抱着一堆鸭脖子鸡爪子进来,和朗因撞个满怀,“郎处,别客气,家乡土特产,不见外,晚上当夜宵,晚上我再拎两瓶酒来。咦,谈老师,也在啊?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说不是时候,老赵没有往外撤的意思,他抱着装着鸭脖子鸡爪子的方盒子往两只沙发中的小圆桌上放,谈洁婷坐在一只沙发上,屁股只在沙发的前三分之一处,微微欠着,她的脸上浮现出克勤克俭女干部矜持而标准的笑,眼镜是正的,卡在鼻梁上,眼睛里的红没退,老赵是自来熟,今天是他第一次见谈洁婷,他亲热得凑到谈洁婷面前喊一声“谈老师”,关切地问,“谈老师,辛苦了,这是跟领导汇报工作吧,几十个人的吃住都您操心负责,看把大妹子累的,眼睛都熬红了!”

“您说笑了!”谈洁婷两只手在膝盖上搓着,恢复她一贯朴实的人设,“行,赵老师,郎处,你们老友相见,先聊,我先去餐厅看一下!”

凝视着谈洁婷的背影,喊着“走啊?待会见”,看着门关上,老赵往圈型沙发中再坐深些,朗因仍坐在床边,老赵拍了一下朗因的胳膊,“老大哥比你年长几岁,别怪我多嘴啊,这男女关系是把刀,你们这小姑娘,和你独处一室的,要记得开着门说话,你年纪轻轻,年轻有为,多少人盯着呢,是不是?”

朗因心里后怕刚才幸好没做些什么,脸上还得做出云淡风轻状,只能以诋毁来表达不屑,“什么小姑娘,小谈三十了,中年妇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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