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阿基米德会议室,一众人等,正襟危坐,朗因解开衬衫纽扣,喝口水,继续工作汇报。
朗因的新职位是培训部主管,工作是前同事老张介绍的,老张离开机关时,和朗因平级,但那是五年前。五年,朗因没升职,老张换了三家单位,目前在“滴水”互联网公司担任品牌部负责人。入职评级,朗因偷偷打听了下,他是8,而老张是10。8和10之间差的不是2,是年薪的一半。
“出来晚了!”朗因一听说,捶胸顿足。
“你可不能往外说去!”老张叮嘱。他解释,级别是公开、透明的,但每个人的收入则“背靠背”,互不知晓。
“懂!我懂规矩!”朗因点头如小母鸡啄米,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菜过三巡,朗因动情地摇着老张的手说,“张哥,以后,你就是我在公司唯一的亲人了!”
该场谈话发生在两周前,朗因办入职手续结束的当晚。
正如滴水公司的会议室个个有花名,什么阿基米德、牛顿、爱迪生;滴水的每个员工也都有花名。那天,两人用公司内部聊天软件约的晚饭,软件上,老张不叫老张,叫“卫青”,朗因也不叫朗因,叫“恭亲王”。
朗因汇报的工作是关于公司培训的新架构,他加班两周拿出的大活儿。
“总结一下,企业培训三大块,新人培养、职业培训、管理干部培训。新人培训主要集中在:人才测评、团队拓展、企业文化、岗位技能培训、职业素养等。”朗因站在会议室尽头悬挂的屏幕前,展示他的ppt。
说起ppt,他又一肚子气。在机关,他好赖手下还有几个兵,在滴水,名义上是主管,培训部竟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他一入职,便肩负着招人入职的重任,听起来怪怪的,仿佛像搞销。
说回ppt,因为是光杆司令,基础性的活儿,都得自己干。朗因的技术不行,审美却高,来回换了几次模板,调整了几回字体,已快把他逼疯,接下来,一会儿,图片变形,一会儿,文字排版看起来杂乱无章。好容易全部到位,没有保存,前功尽弃,朗因气得将鼠标扔地上,再脚踏上四五遍才解恨,气急败坏时,他脱口而出喊了声“小谈!魏蜀吴!”突然想起,小谈、小魏都不再为他所用,供他驱使,跑前跑后,干杂活;下一次愤怒,他喊的是“老婆!”
陈雨自然没与他同室,陈雨住在对面楼,他厚着脸皮给陈雨发求助信息,还用了昵称“小妈妈”及“请”,“请帮我做下ppt,做不完,这份工作保不住了。”陈雨没回他,今非昔比,朗因讨了没趣,不敢发火,不敢继续提要求,他等了一会儿,确定陈雨真的不会帮他,只能转回电脑前,默默奋斗到天亮。
等他经过一夜奋战,终于独立把ppt完成,那蓝底界面、美术体字样,都让他得意。他忍不住将完成版发给陈雨一观,没想到这一次,陈雨倒秒回了,原来她不是不在线,只是不想理自己的(非分要求)啊,陈雨回他一个大拇指,“不错!”
人真的是会变的,困倦到不断打哈欠,仍要坚持去上班的朗因在去往地铁的路上想。当年,他刚刚和陈雨在一起,把陈雨调教得多好啊,他写材料,让陈雨帮搜集资料,他出去办事,忘带U盘了,一个电话愣是把陈雨从办公室薅出去,为他回家讨U盘,再送去办事的地儿……
虽然每一次陈雨告诫他,自己的事能不能自己做,但他事后,只要喊几声“小妈妈”,撒撒娇、哄一哄,事情就算过去了。如果,如果,不是与谈洁婷那一出横在他俩中间,陈雨是不是还能做全能妻子?
做梦。
朗因对着“不错”和大拇指,险些滴下泪来。一为,陈雨夸他了,最近陈雨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回家有望;二为,他明确地知道,往昔已尽,陈雨绝不可能,为他全情提供服务。
朗因汇报完了,不,是恭亲王。
“谢谢恭亲王的分享。”花名宋江的提醒大家,发表意见。培训部在组织架构上,属于人力资源部,宋江正是恭亲王的顶头上司。
“有点散。”
“我没get到痛点。”
“我想对齐一下预算。”
花荣、袁崇焕、小昭分别发言。
“恭亲王提的‘内部讲师制度’是亮点。”终于有人说个好了,是曹操。“可是不知道可操作性如何。”
一小时后,会议结束,恭亲王回到工位,累得想就地圆寂,但他不能。针对会议的意见,他要做十八处修改,下班前要交。聊天软件上一声提示,更是让他从濒昏状态鲤鱼打挺原地复活。
“@恭亲王,身份证号发我下,订机票用,明天下午和宋江总去武汉。”袁崇焕发来消息。
“什么事?”
“宋江总没说,大概是紧急情况,待会儿他另一个会完,让你去下办公室。”
“武汉,不是培训部的事吧?是不是应该按职责分配工作任务?”朗因本能想推。
“不知道,但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拿两个人的工资,是我们这的常态。您刚从体制内出来,还需要适应。”袁崇焕好心提醒,他比朗因小七八岁,在滴水已是老员工。
朗因选择闭嘴,他不情不愿敲出一串数字,是身份证号。他正想向卫青,即老张抱怨,没想到,卫青先找他了。
朗因的工位在十楼,卫青的在七楼,公司扁平化管理,人人都在大平面办公,没有独立办公室,倒也平等。
卫青站在朗因面前,朗因前一晚没怎么睡,刚开完会,辨认了几秒才认出,他脱口而出,“卫青!”看来,滴水养成了他的语言习惯。
而卫青摇摇手,他没有表情,只有感慨,“喊老张,别喊卫青了。我被裁了,明天起,不来公司了,晚上一起吃个散伙饭。”
朗因听见心里的哀嚎,“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成年人,见过世面,他连忙站起身,拍拍卫青的肩,“好突然!下午见到宋江,没听说你们部门裁员啊?”
“嗨,公关部和品牌部合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我手上也没项目了,团队自动解散。宋江不负责这一块儿,晁盖今天上午跟我谈的,说是昨天的决议。我刚办完手续,n+1,赔俩月工资,大厂就是这样。不说了,六点半,门口‘五世同堂’见,我还约了几个兄弟。”
“我有点活,可能晚点,出发前告诉你。”朗因心突突的,为不稳定,为不安全。
“行,我公司的号已注销,电脑也要交接出去。你给我发微信,我去收拾东西。”老张转身离去。
朗因手颤抖着,点开电脑,点到内部聊天软件的界面,果然,卫青的头像暗了,将不再亮起。
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