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弯淡淡的月牙,陈晴醒了,一夜的梦都是碎的。
梦里全是卷子,一会儿她做卷子,一会儿,她改卷子,一会儿,看着学生们的卷子,一会儿,发现卷子是儿子壮壮的。
工作上遇到委屈、伤害,都没啥,她本来就不是事业心特别重的人,当年年级组长一职,代教导主任一位,因为母亲的病,壮壮的小升初,说辞也就辞了。何况现在的教坛新星,及班主任。她只是好面子,小范围内,要让所有人都羡慕她,但和那些单位的浮云比,壮壮、壮壮的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壮壮从小就什么都比别的孩子慢。他来的慢,陈晴做了三次试管才怀上,喝奶慢、吃饭慢,出月子,陈晴没了奶,一杯八十毫升的牛奶,壮壮能喝二十分钟,喝到睡着,而隔壁欢欢,和壮壮同年同月生,一顿二百毫升,五分钟干完,欢欢妈都怕她呛着。
之后,走路晚,说话晚,上了学,是陈晴逼着,成了寿春的学霸,个中辛苦只有他们娘俩知道。一年级,别的孩子六点能完成作业,壮壮要七点,三年级后,作业量增加,壮壮没有在十点前收过书包。上初中后,脱离了陈晴的管辖,壮壮早已不是学霸,夜夜,陈晴守着他,看着他做作业,戒尺、藤条、经年不从事本职工作只留着归的搓衣板全用上了,十二点上床还是寻常事。
学习上,慢就慢吧,正确率高也行,打开作业本,陈晴往往看到鲜红的叉一片。初中的许多题,陈晴已经搞不懂了,数学、物理她完全使不上劲,以物易物式换着教,多少解决了她的焦虑,现在补课的视频严打时期在各个群疯传,该方案作废,未来,怎么办?
昨晚,刚经历在单位一番重创的陈晴,看到壮壮嗫嚅着拿着卷子,递到她面前,让她签字时,她又发疯了。
一开始,她是好好跟壮壮说的。她说,成绩差不要紧,我们一起努力,妈妈给你加油,只要你有羞耻心、上进心。她拿出一张白纸,给壮壮订学习计划,她写到每天做一张数学卷子时,壮壮拿指甲轻划桌面,她忍着没生气,她制定每场考试进步十分的目标时,壮壮用纸片折小纸船,她敲了敲桌子以示警告,她举着计划,让壮壮签字画押做保证书,贴到客厅小黑板处,壮壮又玩上了心爱的昆虫化石。
陈晴怒从心头起,一把夺过化石,苦口婆心告诫着:“你能不能有点羞耻心,上进心?妈妈一辈子好强,你是一点没随我”,慢儿子这次反应倒是快,“干嘛要好强?我爸不好强,我爸过得也不错。”“哪点不错?”陈晴最恨别人和她顶嘴,话赶话,她脱口而出,“书读得少,所以这把年纪还要出去打工!”
事压事,在儿子成绩那里受的憋屈,惹的烦恼,勾起单位丢面子的愁,就显得更愁了,母子俩再度爆发战争。
说实话,单位的事儿,陈晴那儿因为没全部消化还没有到灭顶之灾的地步,倒是壮壮的出息,壮壮的不听话,让陈晴觉得暗无天日——上周学校招聘,科学老师一职竟有裤子大的毕业生来应聘,壮壮啊,不好好学,未来怎么办?你连小学老师都当不了哇!
一地狼藉,隔一段时间,壮壮上初中后,类似的场景,就要发生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孙大力在场。
孙大力是母子间的缓冲,孙大力是陈晴的出气筒,离开孙大力,陈晴找不到台阶下,火力直喷向壮壮,壮壮毕竟是个一米八的小伙子,被妈妈逼急了,推了妈妈一把,陈晴一个踉跄,重心不稳,撞在沙发上,失重的感觉如此熟悉,令她想到十年前流产,失去第一个孩子时的情景,她哭了,为眼前的壮壮哭,为曾经的坎坷哭,为孙大力带给她的命运哭,好久没想妈妈了,她对着明显慌乱、自己找到搓衣板,主动跪下来的壮壮哭时,大喊着“别再喊我妈妈,我要去找我妈妈!”
天色已大亮。
陈晴发火时,便给孙大力发过消息,中间还给妹妹倾诉过,不知为何,孙大力和陈雨都没回自己消息,陈晴更觉得委屈了。她爬起床,草草梳洗,揪起壮壮,做了简单的早餐,两个蛋、两杯奶,两块早餐面包,切片培根煎一煎,盛出来,摆在桌上,这是她全部的厨艺。
这些年来,每个早晨,孙家的早饭都是如此,肉、蛋、奶,唯一换的是主食,除了面包,还有孙大力自己蒸的包子、花卷等等。
孙大力有晚起的习惯,他通常会在睡前把第二天要用的蒸锅放在煤气灶头上,蒸笼盘子下接上水,早餐要用的一切食材从冷冻室挪到冷藏室,陈晴只要按顺序拿出来,开火、关火即可。
关于孙大力爱睡懒觉这一唯一爱好,陈晴多年来颇有微词。她认为父母是孩子的榜样,她十年如一日,哪怕周末都要早起,就是为了壮壮能有样学样,每个早晨,他们母子分秒必争地梳洗穿戴吃饭拎书包冲出家门,见孙大力不知今夕何夕地躺在床上熟睡,陈晴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夫妻根本不是一条心、一路人。所以,壮壮的不上进,也不能怪孩子,怪大人,怪孙大力。
现在,孙大力根本不在家,陈晴怪也没地儿可怪。
隔着饭桌,陈晴伸过去摸壮壮地头发,壮壮本能拿手一挡,陈晴昨晚就是拿这只手扇的儿子耳光,她讪讪放下了,柔声说:“慢点吃,妈妈今天起来的早,咱们来得及。”吃完饭,按老规矩,陈晴没收拾,任碗筷在桌上七零八落,餐巾纸揉成一团,蒸锅汪着水,煎锅敞着盖,门一关,母子两噔噔噔踏楼梯而去。
壮壮上学的路是老路,三十六路车一车到,全程二十分钟。始发站在平和花园门口,车站背后是一家小菜市场,陈晴从来没有进去过。
孙大力在潞城时,通常,母子二人的上学上班轨迹是,早晨陈晴把壮壮送到学校,寿春小学与壮壮的中学仅隔三条马路,八百米的距离,陈晴就当是锻炼了。中午,孙大力草堂各个季节睡足,开车去接壮壮回家午饭,再给他送回去,晚上如此重复一遍,如果时间合适,孙大力还会在接到壮壮后,绕一下,去寿春小学把陈晴接上。到家,饭也是好的,菜也是温的,不用问,那是孙大力的劳动。
这段时间,陈晴的任务重了许多,孙大力基本主场在黑县。一周回来一次,能做的家务都做了,但是壮壮的午饭要靠陈晴解决,自然,学校附近是有小饭桌的,但没有临时搭伙一说,陈晴和壮壮在中学门口,壮壮还有抵触情绪,陈晴哽咽着和壮壮告别,并再度情不自禁抚摸壮壮昨晚被她用昆虫化石去砸,擦破皮的眼眶时,问了一句,中午想吃啥,壮壮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心智不如其他孩子成熟的孩子,立马眼睛发亮,轱辘转几下,点名要吃学校附近的海底捞。
行吧,反正自个儿心里也不痛快,陈晴虽然为半大孩子吃海底捞,非得吃掉五六百块的肉感到心痛,想到美食可以解除烦恼,立马爽快答应了。
壮壮一听能吃海底捞,他将书包带子甩处一个弧度,单肩,连蹦带跳进了校门,陈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学校第一栋教学楼门洞处,才转身走。
一转身,她撞见尤老师,视频外流后,两人第一次见面,都有些意外,都有些尴尬,都怀疑对方是过错方,竟彼此“哎”了一声,再没后话,径直走开,陈晴脸烧着,走了好几米,才意识到不对,她返回去,喊着“尤老师”“尤老师”,尤老师像没听见,加速脚步,掏出卡在校门口一刷,她闪进学校,只剩陈晴和大队送娃人马隔在门外。
“尤老师,你怎么了?”“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有时间,聊一下?”过第二条马路时,红灯亮,站在路边,陈晴违背了走路不看手机的诺言,给尤老师发微信。第三条马路过完,陈晴拿起手机,尤老师没回。七点五十五,马路上行人明显多了,陈晴疾走几步,应着“陈老师好”“陈老师早的问候,走进寿春小学。
陈晴和尤老师认识,是在一次教育局组织的中小学教师优秀工作者疗养团中。那次,疗养的目的地在扬州,时长为期一周,陈晴和尤老师住一间屋,成了游玩的搭子。
寿春小学作为本城最好的小学之一,每年不知为九中输送多少优秀学子,陈晴和尤老师之间自然有许多共同认识的学生、熟人。扬州七日,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她俩形影不离,出双入对,分享了许多八卦和秘密。
那时,壮壮只有四年级,陈晴有心眼的留了尤老师这层关系,她看得出尤老师是个活络人,很能办成一些事。果然,壮壮上了九中,分数不错,但进万众瞩目的重点班,需要面试,壮壮表现一般,尤老师活动后,壮壮硬是被塞进去,此后,还各种关照。当然,尤老师家有个亲戚的孩子,也通过陈晴这儿,在寿春小学借读成功。尤老师刚才那声“哎”,和自己的声调不同,自己的是意外遇见的“哎”,第四声,兼有打招呼的意思,尤老师的“哎”是吃惊的“哎”,第二声,万语千言隐藏其中,仿佛怕和她撞见,陈晴在办公桌前努力摇摇头,猜不透,猜不透,所以更想知道。
周二上午两个班,一节早读,三节正课,陈晴满负荷,课间,她又抽空看了手机,尤老师还是没回音。怪异的是,陈雨和孙大力竟然还是没回她,迈过三条马路,去找壮壮吃饭时,陈晴先拨电话给孙大力。
电话接通,孙大力“喂”了一下,就不再说话,只听见扑扑通通的打斗声,“你们不能拿”“有话好好说”“别打了”……“啪”,电话断了。稍后,陈晴在校门口见到东张西望的壮壮,她皱着眉头,满腹疑惑,迎过去。
尤老师的消息到了,“陈晴,我们都看了你的检讨,说的挺好,就是为什么要把我们其他人都搅进去?”
糟糕!陈晴明白了,尤老师为什么对她不冷不热,是那份检讨,她坦白了和大家互助补课的事实,一定有人找到了互助的都是哪些人,尤老师也被曝光了!
现在严打期间,岂不是尤老师、参与的所有人都要遭罪,他们岂不是恨死自己了!那壮壮呢?给壮壮补课的老师在九中的好几位,他们还能对壮壮好吗?
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