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包、钥匙、手机。
烟、打火机、手表。
孙大力从筐中拿回私人物品,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拘留所,四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条件反射般抬起手,遮住额头。七天前,孙大力和几位本来能成为邻居,结果成为难友的陌生人与接管滨湖城的开发商代表狭路相逢。他们先是拉着准备好的横幅堵路,造成交通拥堵,而后,代表试图和他们讲道理,孙大力不胜其烦,给了其中一位穿西装,身高一米八,姓张的小伙一拳,对方没怂,张着两只流血的鼻孔,弹簧一样,猛力回馈。结果,孙大力少了三颗牙。接下来,混战一片,最后,以孙大力们进局子收场。门口,来接孙大力的是弟弟孙大强。
两人长得不像,孙大力年轻时是出名的美男子,现在被生活糟蹋,收拾收拾也算个帅气大叔,孙大强不难看,只是相貌平平,个儿没哥哥高,眼睛没哥哥大,做惯小生意人,腰常年微微驼着,说话都用“您”开头。“哥!您还好吧!出来就好!”孙大强站在拘留所外好半天了,他拿t恤衫的袖子抹了一把下巴的汗。
孙大力对着阳光眯了有三十秒眼,把视线转回弟弟身上,当意识回到现实,他一把揽过弟弟的脖子,抱住一母同胞不分彼此的身体。孙大强颈上的汗流到孙大力肩上,慢着,孙大强肩膀上也有一滩湿,他感受到哥哥头颅的颤动,流下的泪。稍后,艳阳下的两条大汉拥抱的身影逐渐分开。孙大强发动他的旧吉普,孙大力坐在后排。当孙大强握着方向盘,从镜子里看孙大力时,他小心翼翼地问,“哥,回家?”孙大力乱拳挥向张姓员工时,不知道造成对方鼻梁骨粉碎性骨折,当时,他嘴里流着血,眼睛充着血,他把人到中年的怨气,集中发泄。对方轻伤,构成犯罪,孙大力被刑事拘留七天。
七天里,不是没有家属探视时间,陈晴一次都没来,是弟弟给他送东西,弟弟来探望他,今天,孙大力签取保候审单子,发现还是弟弟来保的他。心寒啊,这么多年的付出,为陈晴,为陈家,为陆援朝养老送终,为陈抗美做牛做马,换来了什么?谁和谁是一家子,还看不明白吗?
哥?哥?”孙大强继续问,从拘留所出来,孙大力一直没说话,该不会七天不说话,失去语言功能了吧,孙大强有些担心。车正巧到岔路口,往左开,上高架,是回和平花园的路,往右开,从一条河边经过,是回花木小区孙大强和孙家父母所居处的路。“去看爸妈。”孙大力蹦出六个字。
孙大强松口气,还行,人是正常的。“哥,你给嫂子电话没?我刚出来的时候,她还提醒我,怕我耽误。”孙大强再从镜子里看孙大力。“手机没电了。”孙大力脸上没有表情,他不咸不淡地说。“嗨,瞧我这笨的,您拿我手机!”孙大强一拍脑袋。正说着,手机响了,是陈晴,孙大强看了一眼,递给孙大力,孙大力没接,扭头向窗外,孙大强见状,按了免提,“喂,嫂子!”陈晴的声音传来,焦急的,娇滴滴的,“大强,你接到你哥没?”“接到了,接到了,”孙大强答。
“让他接电话!”陈晴的口气像骄纵的公主,孙大力仍无动于衷看着窗外。孙大强见孙大力神色不善,不像想和陈晴说话的样子,连忙帮他遮掩过去,“我哥肯定在里面没休息好,现在睡着了,等他醒了,让他回给你?”“行,哦,不用了,你把他送回来,也上来,一起吃饭!”陈晴好容易愿意请小叔子吃饭,完全因为这次父亲突然住院,家里人力有限,孙大力这边没孙大强,人手真的转不开了。
“那个……嫂子,我哥说,他先回一趟爸妈家。”孙大强吞吞吐吐,他一直怕陈晴,伶牙俐齿,一般人不是她言语上的对手,他连忙挂了。“那个……哥,”孙大强想起来还没跟孙大力交代陈晴家的事。
“嫂子那天给我电话,说你老丈人住院了,就是你进去的前后。”孙大力眉毛都没抬,面孔是麻木的,弟弟还在说:“嫂子急坏了,破天荒给我电话,这不,我们又走动起来了吗?我就说嘛,一家人,怎么可能不来往?不过你别担心,你小姨子挺厉害,他们乱了几天,现在老人出院了。”
“哦?出院了?”孙大力这才有点反应,搁在往日,陈家的事,陈晴的心情,都扛在他肩头是头等重要的任务,现在耳边过,像听别人的事,再说了,那天他只在老爷子病发时去看了一眼,后来就回去找帐篷,静坐,发生冲突……没有他,陈晴们不也挺过去了吗?
“哥,待会吃完饭,和爸妈聊会儿,你还是回家去,嫂子这几天不容易,她要是说你啥,你就听着,别跟她顶。”或许是人成熟了,知道恢复亲戚间联系不易?或许是眼面前摆着一件大事,孩子幼升小,想上寿春小学,需要陈晴帮忙,孙大强一反常态维护起陈晴。
“哥,听到没?”“好了,我有数,你别管了。”孙大力一阵烦躁,语气中满是不想再听。拘留的七天,日子枯燥简单,作息健康稳定。早晚是馒头咸菜,中午多了份清水白菜,宿舍二十四小时开灯,睡觉不许蒙头。看电视、关电视、打扫卫生、干点活,一天就过去了。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坏处是生活从此停顿,好处是肚腩消失,血脂、血糖降下去,一些平时想不清楚的事,有足够的时间一再思考,得出结论。孙大力的心路历程及结论是——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为什么不喜欢?因为别墅烂尾,钱打水漂吗?因为把人打伤,要判刑,要被审判吗?不是,这些都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怕的是一直被怪罪,哪怕这些事会了结。那么如何停止被怪罪?如何结束这种不喜欢?离开会怪罪我的人。
谁?陈晴。
如果要再加一个人名的话,陈抗美。离开他们需要什么代价?没有代价。愿付出任何代价。承担一切就是代价。比如,烂尾楼的后续事务、贷款都我来背,孩子如果陈晴不要,我来带也可以,陈晴可以付抚养费;她带,我可以找份工作,弓兵自从别墅出事起,就没接过电话,可见是早有消息,恶意把别墅甩锅给我,他是通过我,拿到塔镇食堂的标啊,过河拆桥,听说拘留的几天他们另找人主持食堂工作了,那老子也不干了,让我碰到弓兵,我往死里捶他。再找份工作,去外地,去缅甸打工都行,重新开个饭馆也行……
想着想着想远了,所有想象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离开陈晴。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陈晴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大力,一声比一声高。“是的,我决定了。”孙大力平静地看着陈晴。如他对陈晴一贯的了解,晚九点,他进家门后,陈晴先是展示了她一周来的娇弱、辛苦、思念,想求得他的心疼、怜惜、愧疚,下一秒,陈晴絮叨起家事、工作,什么在全校会议上当众检讨私自补课多么丢脸啦,停发绩效奖金、半年奖,多么惨啦,什么下了班主任,谁爱当爱啊,什么知道他把人打伤,看到新闻,多害怕,后来同事提起都议论他家买别墅托大结果被骗,多伤自尊啦,什么爸爸现在不能听你的名字,听到就愤怒啊,脸成猪肝色啊,可能还会当场晕过去,我有多紧张啦,“大力,你可不能再这样莽撞下去了!”说得好像从头到尾,从买别墅到烂尾到她补课到种种事,全是孙大力一手造成。
陈晴自始至终没有问孙大力在拘留所过的怎样,前提是陈雨给她打过预防针,陈雨的高中同学崔翠在公安系统,陈雨一回来,就找到崔翠拜托她的朋友在拘留所里多多照顾孙大力,而孙大强几次探视也都如实把情况汇报给嫂子,陈晴默认不需要再关心,可心存芥蒂、先入为主的孙大力越发坐实了“陈晴心中没有我”的想法。
当陈晴提出两点要求,“明天去看我爸,跟我爸认个错,让他这么大年纪还为你担心,让他犯病。”“要是你留了案底,以后影响了壮壮考大学考公务员参军政审,我可饶不了你!”
三居室只有他们夫妻两人。陈雨回来后,接管了家政,她从老家调来了堂妹二慧帮忙做饭,照顾壮壮和甜甜,她和陈晴白天在医院换班照顾陈抗美,晚上则靠护工。
清明节后,陈雨不见有能回京的可能,索性让陈晴安排甜甜去寿春小学插班就读,一个家在男丁都指望不上的状态下正常运营了一周多。
中午,陈晴因孙大力从拘留所出来没直接回家一事正要发火时,正如孙大强劝孙大力回去别和嫂子吵,陈雨一再叮嘱陈晴,孙大力刚出来,好好说话,别张嘴就像吃枪药。然后特地给两人腾空间,今晚让壮壮也住在对面楼,陈抗美那。
可人是不会变的,除非受到大的磨难,显然,陈晴的磨难不够大,孙大力为了让她闭嘴,脱口而出,“陈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如果她能莞尔一笑,只当开玩笑,打个岔说不定就过去了,如果她能回过头关心一下孙大力在拘留所的七天生活,说不定孙大力还有最后一丝疑心自己怪错了,可惜,陈晴连着三个问句,一声比一声打,一枪比一枪猛烈,孙大力像堵枪眼似的喊了出来,“离婚吧!”
事后,陈晴像个精神分裂患者,一会儿以小人之心猜测孙大力坚持离婚的动机,孙大力两年后,发了一笔横财,“他可能早有消息,想甩了我们母子”,我爸又病了,以后更多事要用到他,他不想干了;一会儿又把孙大力当圣人,“他一定特别爱我,才会在最难的时候,提出离婚,这样就可以默默承担官司、烂尾楼,等一切都处理完,就会回到我们母子身边。
……一会儿一会儿,全凭陈晴当时的心情,是想发展新的恋情,还是想复婚,不过,孙大力在烂尾楼漏雨露宿的那一夜,在拘留所辗转反侧的那些夜,已经想明白、铁了心,陈晴说什么,想什么,他都无所谓了。
“离婚吧!”孙大力回音未绝。
陈晴把家又砸了,孙大力回到卧室,她追到卧室,孙大力收拾东西,她摔箱子,孙大力把她轰出房间,她捶门,孙大力开门,拎着箱子,她将卧室门狠狠一摔,卧室的门上有一扇椭圆形玻璃,整块玻璃在震荡中落下,落在地上,居然是完整的一块,孙大力拖着箱子在门口换鞋时,看着完整的玻璃呆了下,陈晴见不得那完整,狠狠一踢,玻璃碎了,一地渣子,为了唤醒孙大力的怜悯,她故意踢了拖鞋,“孙大力,你现在要敢离开这个家,你信不信,我踩上去,血流成河?”
孙大力握着行李箱的伸出来的长把儿,背着一只双肩包,他只背了双肩包的一只肩带,他往肩上扶扶那根带子,七天的牢狱生活让他瘦掉八斤,瘦回青年模样,头发在父母家刚洗过,蓬松卷曲,他原本长的就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代表作大卫,现在姿势、神态、发型几乎同出一辙,更像了,他留下一句,“疯吧,你就疯吧。”打开门,关上门,扬长而去。一切行动都是轻轻的,和陈晴什么动作都是重重的形成鲜明对比。观众消失,陈晴撕心裂肺,大哭一场,终究没有把脚往刀山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