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府将尸体存于冷窖之中,幸亏我去得及时,险些叫他们混入旁的焚烧掉。仵作浅验一番,都在她身上见了不少旧伤,致命伤是颈间勒痕,但仵作道也有可能是溺水而死,今日午后要做进一步的查验,此时尚未有结果。”
曲悠点了点头:“我午后正打算往北街去一趟,既然知道有逃奴,找起来应该会更快些。”
“嗯,”周檀的手在案上的文书处拂过,忽而又抬手摘了自己的官帽,“上次说要亲自去向艾老板道谢,如今再请他帮忙,恰好一起,你与我同行罢。”
上次曲悠和柏影连艾老板的面都不曾见到,此次周檀却连通传都免了,直接带她来到了汴河大街上一条偏僻的小巷当中。
曲悠从低调逼仄的马车中下来,随着周檀穿过小巷,走了许久才看见一个可称为素朴的小院子。
小院外围是粗陋的篱笆,院中摆了许许多多的木制物品,奇形怪状,足见主人应该很爱做木工,一只肥胖的大猫睡在木桌上,见有人也不动弹,只是眯着眼一打量,拖长腔“喵”了一声。
似乎是听见了猫的声音,一个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屋中跑了出来,他斥了猫一句,随即过来打开了篱笆木门,冷漠神色在看见周檀的一刹那突然变得有些不可思议,薄唇翕动,唤了一声:“老、老师……”
这竟是周檀的学生?
周檀轻轻“嗯”了一声,问他:“你艾先生在吗?”
那少年答:“在午睡,不过苏先生在正堂。”
周檀随着他往里走,脚步顿了一顿:“你何时养了只狸奴?”
少年瞧他一眼,面上露出些不安的惶惑神色:“是几日前跳进院中来的,苏先生不许我养,若老师也……我便丢掉。”
“不必,”周檀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艾老板还在午睡,我便去见见你苏先生。”
曲悠不知道他口中的“苏先生”是谁,但见周檀面色凝重,便没有跟进去,眼见周檀离开,她带着那少年到了猫的身边,伸手摸了一把油光水滑的毛儿:“好可爱,它有名字吗?”
少年见她不反感猫,反而颇有兴趣,紧绷的神色才和缓了下来,他也伸手摸摸,小心翼翼道:“我还没起名字,这是只尺玉霄飞练,总要起个雅致的名字才好。”
两人才说了这两句话,周檀就带着另一个身着学子常穿深蓝澜衫的男子从屋中走了出来,少年立刻挺直腰板,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对那男子道:“先生,今日的书我已温过了。”
曲悠瞧这个男子竟有些说不出来的眼熟,不过她回忆再三也觉得自己并未见过此人,心中正是纳罕,周檀却先开口对那男子道:“这是内子。”
那男子立刻抬手,微微躬身对她行了个古礼,他通身文人气质比周檀重了不少,面色微有淡漠,一言一行瞧着却极为守礼:“见过夫人。”
曲悠见他如此,便也拎着裙摆回了个礼,向周檀投去探究目光,周檀垂着眼睛,向她介绍道:“这是我科考同门,苏兄。”
男子接口道:“我字朝辞,夫人不必客气。”
曲悠唇角的笑容僵了一僵,甚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周檀似乎瞧出了她的错愕,略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曲悠忽视了他的目光,问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可是这个朝辞?”
苏朝辞道:“正是。”
怪不得如此眼熟……她看过对方的画像!
曲悠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却发现苏朝辞此时腕间还空空如许,并没有带他在流传后世画像中永远带着的那串五色佛珠,他面如冠玉,眉目凌厉,虽然此时未生髭须,但隐约也能看出古卷中的模样。
周檀死后官居宰辅二十年、绝北胤党争的清流宰辅,列导师风流人物史研究中第一位的苏朝辞……为何会和周檀有私交?
这两人在历史上是著名的生死政敌,在明帝削花变法的后期,苏朝辞誊抄周檀十二条罪证,亲手将他送入了诏狱,又在他归隐后废除了《削花令》的大部分条目。
五年心血付诸东流,周檀早逝于三十刚过的年纪,跟此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随即曲悠一凛,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她将目光缓缓移至她身侧的少年身上。
周檀拜相后收过不少门生,虽然这些门生之后大多不忿他的作为,转投他人门下,但开口称“老师”的不计百数。苏朝辞与周檀同为帝师,从不结党,一生只有明帝一个学生。
那面前的少年……便是之后的明帝!
若算年纪,也是恰好!
先皇胤宣帝后嗣单薄,膝下唯有德帝一子,德帝宋昶早年时不堪重用,刚加冠便在汴都闹了几桩恶案,据史料隐约考证,宣帝当年诏身在封地的胞弟景王回汴都,是动了立储的心思。
宣帝励精图治,善听劝谏,又擢了顾之言拜相,与宋昶截然不同,眼见亲子无德,立胞弟也不是不可能。
随后便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宫变,宣帝在不惑之年突兀暴毙,宋昶持遗诏登基,屠了景王满门。曲悠还记得自己曾看过一篇论文,胤史专家提了一个猜想,宋昶当年篡改遗诏鸩杀亲父,只是来不及改字,“德”这个字,怎么都不像礼部会加给他的号。
景王当时虽满门身死,世子妃却拼死保下了孩子,景王孙流落民间,直到德帝病重之时才持着景王印玺出现,当年景王极得民心,景王孙又有周檀和苏朝辞二人清理朝堂,上位极为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