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杨急切道:“兄长看起来不太好,先坐马车去寻殿下罢,我去为兄长找人。”
周檀摇了摇头:“不必。”
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不过一个时辰,燕覆便已经鸣金收兵,开始清算俘虏、盘点伤员,宋世翾的马车一路行至皇庭门口,甚至得到了部分胆子大些的百姓的夹道相迎。
周檀走了几步,看见面前两个士兵抬着一个伤员经过,突然生了几分狐疑,他转过身,看见宋世琰刚好拾起了身侧的剑:“李将军呢?”
“哈哈哈哈,朕还以为你把他忘了呢,”宋世琰以那把剑支撑着自己,艰难地站起来,“周檀,这一仗打得太容易了,你以为你抓了朕,就万事大吉了吗?”
周檀面色一变,立刻厉声唤道:“来人!”
有兵士匆匆地朝他跑过来:“大人。”
“去找你们将军,就说是我的嘱咐,让他带人立刻去汴都其余三门之前,尤其是近亭山的成华门,最好把亭山搜一遍……还有南北渡口,守住了,怕是有人趁我们进皇城时偷袭或者强攻出城。”
他转向周杨:“你带人进宫去保护子谦。”
周杨犹豫道:“那兄长这边怎么办?”
周檀抬手一指:“他已不成气候,亦无反抗之意,你去罢。”
宋世琰还在看着他笑,口中自顾道:“你知道吗,在刑部时,你夫人为了活命,已经委身于我,她肩颈上有一颗红痣,漂亮得很……”
他当然是在说假话——他并不爱强迫,只希望看曲悠全心全意地臣服于他,可就算他打断对方的腿骨,对方也要挣扎着仰起头来,眼睛中燃烧着那种他从初见便觉得心惊的火焰。
宋世琰在刑狱微弱的烛光中看曲悠湿透的肩头,有些嫉妒地想着,她不是不怕疼,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什么都能忍得下去罢了。
周檀的眉心抽搐了几下,忽地抬腿一踢他的膝盖,将人放倒,随后用剑恶狠狠地把他的左手钉在了石砖上。
方才受伤的手掌此刻再度被伤,宋世琰的冷汗瞬间便流了下来,因着拔不出那柄剑,他只能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趴在地上。
“你再胡言乱语,侮辱我妻,我便将你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剁下来。”
周檀浅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血红恨意,却露出一个阴郁笑容来:“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在哪里?”
“殿下,你知道永宁十五年我在刑部时,是怎么刑讯的吗?三十二把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在古书上读了,亲自叫他们试出来的……哦,我忘了,你于此道是行家,应该比我更熟才是,不知那些刑罚用在尊贵的殿下身上,是否会更有效些?”
“哈哈哈哈哈,”宋世琰另一手直接握住了他的剑刃,用力向外拔着,血流如注,他却越笑越兴奋,“不瞒你说,我倒是想试上一试,霄白亲自来为我掌刑罢。”
周檀迟钝地意识到,无论是先前开口侮辱曲悠,还是现在肆无忌惮地挑衅,宋世琰都是故意的——他是故意激怒,想让他杀了他。
但他心中尚有许多疑问,譬如宋世琰为何在这样的时候不坐在皇宫大内,反而要来到城墙边?李威、李家的大军,还有先前与他们交手的西韶人,他们去了何处?若是宋世琰将西韶人放进了汴都,他们是否有后手?
有李家和西韶的军队,宋世琰分明有一争之机,连燕覆都做好了这一仗艰难的准备,为何他将军队撤走,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只是他心中如今只能装下曲悠的下落,旁的再也塞不进分毫。
自从那日曲悠设计让他们全身而退,他迟迟地醒来,当即便打了周杨一个耳光,吐了血,随后一病不起,有几次,他强撑病体想要回来救她,都不能成事。
好不容易好了些,随着大军从临安回来,他独自一人骑马先行,分明已经在城墙上看见她了,还叫了她的名字。
可她就像是幻觉一般,从他的视线中突兀消失了。
随后兵马和炮火笼罩了这里。
他来晚了。
周檀想着这几个字,喉头微腥,他拔了剑,失魂落魄地转身想走,恰好碰见侍卫前来回禀:“大人,我们没有在城门下发现女子尸体,护城河尚浅,漂不了多久,已经顺着去寻了。”
侍卫恭敬说着,忽地抬眼,惊呼了一声:“大人!”
宋世琰已经爬上了城墙。
他歪歪扭扭地站在城墙之上,城墙高耸,一不留神就会跌下去,可他毫不介意,只是放肆大笑,伸手指着身下。
“从皇城、亭山、岫青寺,到樊楼、汴河、南斜街,西边的水门、兜鍪寺……还有这城墙之外,京华山、暮春场、极望江……可笑朕的山河,竟然容不下朕!”
周檀静默着看他,看他笑够了,才淡淡地道:“大山大河,只能容得下坦荡的命运。”
“这山河,是大胤的山河,这大胤,是天下人的大胤。你一叶障目、满腹隐私,它自然容不下你。”
冬日的凛冽寒风自城外吹来,差点将他掀翻,宋世琰闭着眼睛,风头如刀面如割,他却前所未有地觉得畅快。
“霄白,你和老师、和父皇一样,总是大义凛然,总是高高在上,指着虚空,要我兼济天下。可这天下是什么,天下如何待我?说了再说,都不如你夫人在高高的樊楼上,为她素不相识的女子落下来的一滴泪更让人动容……但凡有人为我落下这样一滴泪来,早些发现我的不同,而不只是指责我、唾弃我,满口仁义道德……或许今日,我会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