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笑了笑,淡淡地说:“你现在对我生疏多了。上一次你离开省城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你常常拉住我问这问那的。你还记得吗?”
蕙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埋下眼睛低声答道:
“我都记得。不过那时也不算小了。”
“你的事情我也晓得。枚表弟还告诉我,你为这件事情哭过几个晚上……”觉新继续说下去,但是声音有些改变了。这时何嫂绞了脸帕过来递给他,他接着揩了脸,把脸帕递还给何嫂,又吩咐了一句:“倒三杯茶来。”何嫂答应着往里面房间去了。她很快地端了一个茶盘出来,把上面托着的三杯茶依次放在三个人的面前。她带着好奇心偷偷地看了看三个人,便轻轻地走开了。
“大哥,你何苦又提起这种事情?你难道要把我们也惹得流眼泪?”淑英忍不住皱起眉头嗔怪似地对觉新说。
觉新怜惜地看了淑英一眼,然后又把眼光停在蕙的脸上。他忽然换了颤动的声音说:“你看我们三个人落在同样的命运里面了。看见你们,就好像看见了我自己的过去。我是不要紧的。我这一生已经完结了。三弟最近还来信责备我不该做一个不必要的牺牲品。他说得很对。可是你们还太年轻,你们不该跟着我的脚迹走那条路。我觉得这太残忍了。”他很激动,仿佛就要哭出来似的,但是他突然用了绝大的努力把感情压住了。他用一种似乎是坚决的声音收住话头说:“我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又会哭起来。说不定更会把你们也惹哭的。……你们坐罢。”
蕙依旧靠了写字台站着,把一只膀子压在面前那一叠罩着布套的线装书上。她抬起泪眼唤了一声:“大表哥。”她想说什么话,但是嘴唇只动一下又闭紧了。只有她那感激的眼光还不停地爱抚着觉新的突然变成了阴暗的脸。
房里接着来了一阵沉默。静寂仿佛窒息了这三个人的呼吸。他们绝望地挣扎着。
“蕙表姐,我们走罢。”过了一会儿淑英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让大哥休息一会儿。我们快去把东西捡好拿来,同他一起到花园里去。我们已经耽搁很久……”
但是沉重的锣声像野兽的哀鸣似地突然在街中响了。夜已经很静。每一下打击敲在铜锣上就像敲碎了一个希望。
“怎么就打二更了!”淑英惊讶地自语道。接着她又失望地对蕙说:“那么蕙表姐,你真的就要回去了?”
“我以后会常来的,”蕙留恋地望了望淑英,安慰地说。
淑英想了一下,忽然欣喜地挽住蕙的膀子说:“蕙表姐,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琴姐今晚上也在我们这儿睡。”
“不行,”蕙摇摇头,忧郁地答道。“我不先跟我父亲说好,是不行的。”
“我去跟周外婆说,她可以作主,”淑英依旧固执地抓住那个就要飞走的希望。
“这也没有用,”蕙略带悲戚地说。“连婆也拗不过我父亲。”
街中的锣声渐渐地低下去,似乎往别的较远的街道去了。
蕙刚刚说完话,翠环就提着风雨灯从外面走进房来。
“二小姐,你们把东西捡齐了吗?我们快走罢,打过二更了,”翠环一进房间就笑吟吟地说道。
“还没有,”淑英笑答道,“我们立刻就去!”她又央求觉新道:“大哥,你陪我们到大妈屋里去一趟。”
“也好,”觉新答应了一句,便跟着她们到周氏的房间去了。
淑英和蕙两个把白天脱下的裙子等物叠在一起,包在一个包袱内。淑英打算叫一个女佣把包袱提到花园里去。觉新却自告奋勇,说他愿意打风雨灯。她们拗不过他,就让他从翠环的手里接过灯来,由翠环捧着包袱。于是他们一行四个人鱼贯地走出房间,又从过道转进了花园的外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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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觉新们刚刚跨过竹林前面的小溪,忽然看见对面粉白墙角现出了一团阴暗的红光。翠环回过头低声说:“多半是绮霞来了。”
“一定是来催我们的,”淑英接口道。她的话刚完,前面就响起了叫“翠环”的声音。一个短小的黑影子提着一只红纸灯笼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