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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第2页)

觉新默默地点头,一面用手帕揩眼泪。

“这件事情怎样解决?”觉民看见觉新的悲痛的样子,不觉黯然,他又问道。

“还不是不了了之。三爸喊你去,你不去,三爸很生气,他当着我骂你一顿,又把我也骂几句。四婶、五婶在三爸面前你一句我一句一唱一和地说了我们许多闲话,连妈也给派了一个不是。三爸还说可惜爹死早了,你同三弟都没有人好好地管教,所以弄得目无尊长,专门捣乱。他们又提到你去年逃婚的事。三爸说,你连爷爷也不放在眼睛里,更不用说别的人了。不过我看他们对你也没有办法。他们至多也不过多给我一点气受,到后来把我气死也就完了,”觉新极力压住悲愤一五一十地叙说道。

“真正岂有此理。这件事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得罪他们,他们对付我好了,”觉民气恼地说。

“他们看见我好欺负,所以专门对付我。就是没有你这回事情,他们也会找事情来闹的。我这一辈子是完结了。我晓得我不会活到多久。二弟,望你努力读书,好给我们这一房,给死了的爹妈争一口气。三弟在上海,思想比从前更激烈。我原先就担心他会加入革命党,现在他果然同一般社会主义的朋友混在一起。我劝他不要做社会活动,好好地读书,他也不肯听。最近他还到杭州去参加过那种团体的会议。这个消息我倒没有敢让家里人知道。他们只晓得他春假到西湖去旅行。总之,三弟不回来革家庭的命就算好的了。要望他回来兴家立业,恐怕是不可能的。我们这一房就只有靠你一个人。

二弟,你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才好。”觉新说下去,他的气恼逐渐地消失了,绝望的思想慢慢地来抓住他的心,把他的心拖到悲哀的泥沼里去。他愈来愈变得伤感了。好容易才忍耐住的眼泪又从眼眶里流出来。他忽然把嘴一扁,孩子般呜呜地哭了。

觉新的哭声进了觉民的心,在他的心里搅着,搅着,搅得他也想哭了。但是他并没有哭。他的憎恨是大于悲哀的。他的长辈们的不义的行为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因为这个行为是加到他的身上的,他便把它看得更严重。他不能忘记它,也不能宽恕它。在这以前他还想到对家庭作一些小的让步。可是王氏的圈套却像一颗炸弹似地把他从迷梦中惊醒了。他才知道在这两代人中间妥协简直是不可能的。轻微的让步只能引起更多的纠纷;而接连的重大让步,更会促成自己的灭亡。

觉新走的便是后一条路。未来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他和三弟觉慧都曾警告过觉新,然而并不曾发生效力。觉慧的性子躁急,早早离开家庭走了。他也知道觉慧是不会回来的。现在觉新把兴家立业的责任加到他的身上,他能够接收么?“不能。不能。”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说。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已经下了决心了。他昂然地抬起头往四处看,看见觉新正在用手帕揩眼睛,便温和地劝道:“大哥,你不要伤心了。你也太软弱,总让人家欺负你。如果你平日硬一点,事情也不会弄到这样。”觉民要说安慰的话,结果说出的话里却含有责备的意思。他可怜觉新,爱觉新,但是他又有点不满意觉新。觉新到这时候还希望觉民走觉新指出的路,那真是在做梦了。

淑英一个人走进来。觉民看见淑英,有点诧异,便问道:“二妹,你这时候还出来?”

“我来看你们。我听说四婶跟你们吵架,吵到爹那儿去。

你们一定受了气罢,”淑英亲热地说。她看见觉新低着头不时发出抽噎声,便同情地唤了一声“大哥”。

觉新默默地点点头。觉民便说:“他刚才在三爸那儿碰了钉子,受了不少的气。三爸还骂我目无尊长,专门捣乱。”

淑英的脸色马上改变,眼睛里的光芒立刻收敛了。她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忽然羞怯地低声说:“我晓得你们会恨我。”

“我们会恨你?哪个说的?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平时都喜欢你?”觉民害怕淑英误会了他的意思,便着急地说。

“我也知道,”淑英不大好意思地埋头说。她欲语又止地过了片刻,后来又接着说了半句:“可是爹……”她在觉民对面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水汪汪地望着觉民,射出来恳求的眼光,似乎在要求他的宽耍“三爸的思想、行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觉民感动地分辩道。

“你要晓得,我也讨厌四婶、五婶,我也不赞成爹,我是同情你们的,”淑英红着脸嗫嚅地说。后来她忍不住又诉苦地说了一句:“我实在不愿意在家里住下去了。”

“我晓得,”觉民感动地答道。他看了看淑英的激动的脸,她的脸上隐约地现出了渴望帮助的表情;他立刻想起另一件事:他觉得这个回答是不够的,他想她从他这里所希望得到的也许不是这样的话。于是严厉的父亲,软弱的母亲,陈克家一家人的故事以及许多薄命女子有的悲惨的命运次第浮上了他的心头。他的思想跳得很快:怜悯、同情、愤怒、……以至于报复。淑英的事情原是时常萦绕着他的心灵的。他这时有了最后的决定了。他便正经地对淑英说:“我一定不让你做三爸的牺牲品。我要帮忙你到三哥那儿去。”他更切齿地说:“我要让他们看看,到底该哪个胜利。”

这样说了,觉民感到一阵痛快。他觉得自己不是对一个人,是对一个制度复仇了。他又骄傲地想:“我要去加入均社,我要去演《夜未央》,我要做一切他们不愿意我做的事。看他们敢把我怎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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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觉民写信给住在上海的觉慧说:

“均社已经正式成立。你也许想不到我会加入。但是我现在和从前不同了。我从前对旧的制度、旧的人多少还抱着一点希望,还有着一点留恋。如今我才明白那是大错特错。我如果还不把这错误改正,那么我自己除了跟着这个家庭灭亡以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你记住:你的二哥的确和从前不同了……“一块铁石可以磨成针。一个人的性情也可以锻炼成钢铁。啊,我这个比喻不对。我的意思是:忍耐也有限度,像我这一个稳健温和的人也会变成勇往直前的激烈分子(你不要笑我,家里的人从三叔起差不多都把我看做‘过激派’。自从四婶和我闹过以后,他们就给我取了这个绰号)。

“不错,我现在是‘过激派’了。在我们家里你是第一个‘过激派’,我是第二个。我要做许多使他们讨厌的事情,我要制造第三个‘过激派’。……“二妹是有希望的。她又有志气。我不能够让她白白地做一个不必要的牺牲品。我和琴都要帮助她。我们还要逼着大哥也帮助她。她愿意照你提出的那个计划做。做得到做不到,目前还难说。不过我是抱定决心了。我不会使你失望。

“我们的新的工作就要开始了。我以后会告诉你许多新奇的经验。我们要排演《夜未央》,我们要翻印小册子,我们要开演讲会,还有许多事情……你可以把这些消息告诉你们那里的朋友……“还有一件事情。你要我代你问候黄妈,我已经把你的话告诉她了。她很高兴。她很关心你。她说,你有出息,走得好。她还是那个老脾气,爱发牢骚,总说住不惯浑水,要回家去。不过我们留她,她就不会走的。这个好心肠的老人家。……”“还有,你来信责备我没有告诉你今年五一节我们在街上散发传单的情形。说句实话,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我很兴奋,也有点紧张。但是我做得好,我们都做得好。传单的稿子是继舜起草的。我和惠如管印刷事情。头一天晚上我和惠如从印刷局把五千份传单拿到周报社里。我们几个人商定了散发传单的办法。我们把参加的人分成几队,约定散发完毕以后到社中集合,各人报告散发传单的经过。我们恐怕在路上发生事情,所以加派了几个空手的人在各段巡逻。倘使某一段有什么事故,巡逻的人连忙把消息通知另一段的负责人,再设法通知各队以及社中的留守人。商业场后门口也有我们的朋友在担任守望的工作。要是社中发生事故,那个朋友会告诉我们。这样决定以后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我和惠如负责在北门一带散发传单。当天早晨我还在学校里上了两堂课。我和惠如一起出来到周报社去。我把上课用的书放在社里。我那天特地借了大哥的皮包来,就把传单放在皮包里面,我另外拿了一束在手里。我和惠如从社中出发,到了北门的地带,便分成两路。我担任的地带离我们公馆并不远。我一手挟着一个皮包,一手捏着一束传单,在那十几条街巷里走来走去,见着一个仿佛认得字的人便把传单递一张过去。有的惊疑地看我一眼便伸手接过去埋头念着。有的却摇摇头,大模大样地走过去了。也有几个人爱问一句:‘这是啥子?’我便含笑对他说:‘你看看,很有益处的。’他或者以为这是什么救急良方罢。有一回我正在街上走着,我刚刚散过大批的传单,皮包里还剩了一点。我忽然发觉一个兵在后面追来。我有点着急。不过我又不便逃走,只得装出安闲的样子继续走着。那个兵赶上来了。他还很年轻。他很客气地对我说:‘给我一张。’我给了他。他高兴地拿起走了。我想不到他倒高兴看这种东西。又有一回我碰见三叔的轿夫老周。他看见我走来走去,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情。幸好他不识字,所以他也无法看见传单。否则他回到家里一说出去,给我们几位长辈听见了,又会给大哥添麻烦。不过我并不害怕,任是三叔、四叔、五叔或四婶、五婶对我这个人都无法可想。他们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还要来管我。五叔公然把喜儿收房做姨太太;近来又有人说四叔和带七妹的杨奶妈有什么关系,所以杨奶妈恃宠而骄,非常气派。他们专干丢脸的事。三叔表面上十分严峻,那一派道学气叫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他的律师事务所最近生意又忙起来。前两天他把四叔也拉进事务所去给他帮忙。他一天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家里的大小事情他不一定全知道。其实他即使知道,也不见就有办法解决,便只得装聋做哑。对于四叔五叔的那些无耻行为,他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做的全是正当的事情,他却偏偏要干涉我,看见我不怕他,他就向大哥发脾气。这也只有大哥受得了。

“话又扯远了。我应该叙述散传单的事情。我同惠如约定,把传单散完就在我们公馆门前太平缸旁边见面。我到那里不久他也来了。他两手空空的。他说他散得十分顺利。我们两个一起走到商业场后门口。京士站在那里,带笑地对我们点头。我们知道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便放心走到楼上社里去。存仁他们都在那里,只有陈迟和汪雍还没有到。但是不久他们和京士一起进来了。我们一共十五个人,挤在社里面。茶和点心都预备好了。大家高高兴兴地吃着。每个人愉快地叙述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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