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是贾谊的《过秦论》,他讲一个政权为什么灭亡,“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就是他说的。第二篇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他讲到人为什么活,为什么死,最有名的就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他几个词,像“救死扶伤”“拾遗补缺”“一家之言”“士为知己者用”,都是这一篇文章里的。第三篇是诸葛亮的《出师表》,大家熟悉的“鞠躬尽瘁,死后后已”出自于此。第四篇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讲了一个理想的社会模式。第五篇是《谏太宗十思疏》,大家熟悉的“居安思危”是这里面的。第六篇大家更熟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面还有文天祥的《正气歌并序》,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民国时期林觉民的《与妻书》,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这么一直贯穿下来,大家可以看出思想加美感,造就了好文章。
我们通过这些例子可以看出,文章写作就是两个目的,第一为了思想,传达思想内容。第二为了美。读者可能会问,刚才你不是讲到还有知识、信息、消遣、刺激等需求吗?一般来讲,消遣类的东西,会由一些通俗的,甚至是低俗的读物去承担;信息类的由报纸、杂志来承担;知识类的由专业的书本来承担。作为短篇的文章,所承担的主要是传达思想和提供美感,我们不可能让一篇一两千字的文章讲多么深厚的专业知识,也不可能每天传达一些易碎的信息,那就成新闻了。一篇文章只有在传达思想和美感的同时,才能实现文章的价值。
所以,我们提出两个标准,或叫做二为方针:文章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历史的实践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通观中国的文学史,可以分出两类文章,一类是专业作家的,比如司马相如的汉赋,明清的小品文,近代、现代作家的小说,等等。因为专业作家没有政治家那样复杂的政治阅历,或者艰苦的陶冶,所以他的作品可能情多、文美而思想性差一点。另一类是政治家、思想家的文章,他们的作品一般比较理性,有思想,但这会带来一个缺点,就是在美和情上差一些。
我们所追求的是把这两类作家的优点加起来,既有思想又有美感,既有情也有理,思想和审美并重,情和理并重的绝妙好文。在历史上我们找到了一条脉络,就是像司马迁、唐宋八大家、梁启超,直到毛泽东这样的一个文章脉络。在这一脉里面,我们可以读到既有思想又有美感的好文章。就像上面说到的那本书——《影响中国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这很不容易,他们已经成为辉煌的经典。学写文章先从读经典、学经典开始。
附为什么不能用诗作报告
报载某地开人民代表大会,所作的报告却是一首五言顺口溜长诗,凡六千字,一韵到底。这到底是工作创新还是亵渎职守?媒体议论纷纷。深究其理,值得玩味。
我们先分析一下“形式”。形式与内容本是对立统一、合作共事的。但是人们常记住了“统一”,忘了“对立”。原来形式本身有独立存在的价值,比如诗歌这个形式,就有句式、节奏、音韵的美,这是形式的资本,所以它总时时想逃离内容,闹独立。就像一个美女,不想与穷汉厮守,总想换一个有钱人过日子,她有这个本钱。这就是为什么年年反形式主义,却总是反不掉,就如年年扫黄,总是扫不尽,本性使然,规律所在。
形式爱表现,但它自己不能实现,必须借助于使用形式的人。天下的人可分两类:一类是干实事的,虽也会用到形式,但内容第一,如经商、从政、军事,等等;另一类是玩形式的,专门开发形式的审美价值,如音乐、美术、语言等艺术家,形式第一。
人各有好,术有专攻,本无可厚非,最怕的是乱了阵营。你是要干事还是要从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比如,宋徽宗、李后主,本是当皇帝的,但坐在龙椅上不办公,一个爱画画,一个爱写词,虽也出了名,但都成了亡国之君,当了俘虏。还有那个爱作曲、会编舞的唐明皇,也招来了天下大乱,自毁江山。我们有些干部总是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想要两头沾,既想当有才的宋徽宗,又想当有为的唐太宗;既要政界的光环,又要艺人的光彩。无数事实证明,于公,这是亡国之象;于私,这是身败之症。只有放弃一头,才能保住一头。
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领导人中,有大才艺的人很多,但他们都知道孰轻孰重,毅然割爱才艺,献身革命。陈毅参加革命前先参加了文学研究会,曾与徐志摩论诗;张闻天是第一个发表长文把诗人歌德介绍到中国的人;周恩来的话剧才能更是尽人皆知。但他们都不敢“以才害政”,也从不借政坛炫艺。
再说形式与内容相搭档也是有一定之规的,就像穿衣服要讲场合。或可称之为“形式伦理”。如果是纯玩形式,有艺术界的行规;但要做事,特别是政事,就有政界的规矩:以事为主,选取适当形式。什么叫“适当”?突出内容,淡化形式。比如穿“三点式”是健美比赛的形式,为突出肌肉的美;穿古装,是演古装戏的形式,为突出古典氛围。
人大工作报告重在时政阐述,要严肃、鲜明、直白、缜密,用长于浪漫、抒情、吟唱、夸张的诗歌形式去表现,就像参加晚宴时穿着古装或“三点式”,那是怎样的一种尴尬!就是单从语言表现来说,诗歌有格律管着,也不能尽达政治之意。闻一多说写诗是“戴着镣铐跳舞”,用诗去作工作报告则是镣铐之外又加了一层面具。比如,这篇六千字的报告,一色五言,一韵到底,你就是想“此处有掌声”也会受到一层限制。历史上曾有人以诗写论文,唐代的司空图用四言诗写了一本《二十四诗品》,是学术名著,但也没有超出以诗说诗的范围。现在以诗来写工作报告,这确如马克思所说,是“惊险的一跳”,如果跳跃不成功,那摔坏的一定不是形式,而是形式的拥有者。
形式是有逃离内容的本性,其实还是因为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腿,有一个不专心正业的人。奇怪,在其他行业,如商业,就没有人敢用诗歌来签合同,军界也没有人敢用诗歌来下命令。因为,一是他的权力有限,二是立即就会碰钉子。而政界却能出这种怪事,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们政治的不成熟。
(这篇文章讨论文章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凡是拼命追求形式的文章,肯定会削弱内容,甚至走入死胡同。)
泰山,人向天的倾诉
我曾游黄山,却未写一字,其云蒸霞蔚之态,叫我后悔自己不是一名画家。今我游泰山,又遇到这种窘态。其遍布石树间的秦汉遗迹,叫我后悔没有专攻历史。呜呼,真正的名山自有其灵,自有其魂,怎么能用文字描述呢?
我是乘着缆车直上南天门的。天门虎踞两山之间,扼守深谷之上,石砌的城楼横空出世,门洞下十八盘的石阶曲折明灭直下沟底,那本是由每根几吨重的大石条铺成的四十里登山大道,在天门之下倒像一条单薄的软梯,被山风随便吹挂在绿树飞泉之上。门楼上有一副石刻联:“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我倚门回望人间,已是云海茫茫,不见尘寰。
入门之后便是天街,这便是岱顶的范围了。天街这个词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云雾之中一条宽宽的青石路,路的右边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松与往来涌动的白云。路的左边是依山而起的楼阁,飞檐朱门,雕梁画栋。其实都是些普通的商店饭馆,游人就踏着雾进去购物、小憩。不脱常人的生活,却颇有仙人的风姿,这些是天上的街市。
渐走渐高,泰山已用她巨人的肩膀将我们托在凌霄之中。极顶最好的风光自然是远眺海日,一览众山,但那要碰到极好的天气。我今天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近处的石和远处的云。我登上山顶的舍身崖,这是一块百十平方米的巨石,周围一圈石条栏杆,崖上有巨石突兀,高三米多,石旁大书“瞻鲁台”,相传孔子曾在此望鲁都曲阜。
凭栏望去,远处凄迷朦胧,不知何方世界,近处对面的山或陡立如墙,伟岸英雄;或奇峰突起,逸俊超拔。四周怪石或横出山腰,或探下云海,或中裂一线,或聚成一簇。风呼呼吹过,衣不能披,人几不可立,云急急扑来,一头撞在山腰上就立即被推回山谷,被吸进石缝。头上的雨轻轻洒下,洗得石面更黑更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海边静观那千里狂浪怎样冲上壁立的石岸,今天却看到这狂啸着似乎要淹没世界的云涛雾海,一到岱顶石前,就偃旗息鼓,落荒而去。难怪人们尊泰山为五岳之首,为东岳大帝。一般民宅前多立一块泰山石镇宅,而要表示坚固时就说稳如泰山。至少,此时此景叫我感到泰山就是天地间的支柱。
这时我再回头看那些象征坚强生命的劲松,它们攀附于石缝间不过是一点绿色的苔痕。看那些象征神灵威力的佛寺道观,填缀于崖畔岩间,不过是些红黄色的积木。倒是脚下这块曾使孔子小天下的巨石,探于云海之上,迎风沐雨,向没有尽头的天空伸去。泰山,无论是森森的万物还是冥冥的神灵,一切在你的面前都是这样的卑微。
这岱顶的确是一个与天对话的好地方,各种各样的人在尘世间活久了,总想摆脱地心的吸力向天而去。于是他们便选中了这东海之滨、齐鲁平原上拔地而起的泰山。泰山之巅并不像一般山峰尖峭锐立,顶上平缓开阔,最高处为玉皇顶。玉皇顶南有宽阔的平台,再南有日观峰,峰边有探海石。这里有平台可徘徊思索,有亭可登高望日,有许多巨石可供人留字,好像上天在它的大门口专为人类准备了一个进见的丹墀,好让人们诉说自己的心愿。
我看过几个国外的教堂,你置身其中仰望空阔阴森的穹顶,及顶窗上射进的几丝阳光,顿觉人的渺小,而神虽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紧攥着你的魂灵。但你一出教堂,就觉得刚才是在人为布置好的密室里与上帝幽会。而在岱顶,你会确实感到“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不是在密室,而是在天宫门口与天帝对话。同是表达人的崇拜,表现人与神的相通,但那气魄、那氛围、那效果迥然不同。前者是自卑自怯的窃窃私语,后者是坦诚大胆的直抒胸臆,不但可以说,还可以写,而天帝为你准备好的纸就是这些极大极硬的花岗石。
这里几乎无石不刻,大者洗削整面石壁,写洋洋文章;小者暗取石上缓平之处,留一字两字。山风呼啸,石林挺立,秦篆汉隶旁出左右。千百年来,各种各样的人们总是这样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登上这个大舞台,在这里留诗留字,借风势山威向天倾诉自己的思想,表达自己的意志。
你看,帝王来了,他们对岱岳神是那样的虔诚,穿着长长的衮服,戴着高高的皇冠,又将车轮包上蒲草,不敢伤害岱神的一草一木,下令“不欲多人”,以“保灵山清洁”。他们受命于天,自然要到这离天最近的地方,求天保佑国泰民安。玉皇顶上现存最大的一面石刻就是唐玄宗在开元十三年东封泰山时的《纪泰山铭》,高十三点三米,宽五点七米,共一千零九个字。铭曰:“维天生人,立君以理,维君受命,奉为天子,代去不留,人来无已……”从赫赫高祖数起,大颂李唐王朝的功德。一面要扬皇恩以安民,一面又要借天威以佑君,帝王的这种威于民而卑于天的心理很是微妙。他们越是想守住天下,就越往山上跑得勤,汉武帝就来过七次,清乾隆就来过十一次。在中华大地的万千群山中唯有泰山享有这种让天子叩头的殊荣。
除了一国之主外,凡关心中华命运的人也几乎没有不来泰山的。你看诗人来了,他们要借这山的坚毅与风的狂舞铸炼诗魂。李白登高狂呼“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杜甫沉吟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志士来了,他们要借苍松、借落日、借飞雪来寄托自己的抱负,一块石头上刻着这样一首诗,“眼底乾坤小,胸中块垒多。峰顶最高处,拔剑纵狂歌”;将军来了,徐向前刻石:“登高壮观天地间”,陈毅刻石:“泰岳高纵万山从”;还有许多字词石刻,如“五岳独尊”“最高峰”“登峰造极”“擎天捧日”“仰观俯察”;等等。其中“果然”两字最耐人寻味。确实,每个中国人未来泰山之前谁心里没有她的尊严、她的形象呢?一到极顶,此情此景便无复多说了。
我想,要造就一个有作为、有思想的人,登高恐怕是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却在一直使用的手段。凡人素质中的胸怀开阔、志向远大、感情激越的一面,确实要借凭高御风、采天地之正气才可获得。历代帝王争上泰山,除假神道设教的目的外,从政治家的角度,他要统领万众治国安邦也得来这里饱吸几口浩然之气。至于那些志士、仁人、将军、诗人,他们都各怀着自己的经历、感情、志向来与这极顶的风雪相孕化,拓展视野,铸炼心剑,谱写浩歌,然后将他们的所感所悟镌刻在脚下的石上,飘然下山,去成就自己的事业。
看完极顶我们步行缓缓下山,沉在山谷之中,两边全是遮天的峰峦和翠绿的松柏,刚才泰山还把我们豪爽地托在云外,现在又温柔地揽在怀中了。泉水顺着山势随人而下,欢快地一跌再跌,形成一个瀑布,一条小溪,清亮地漫过石板,清音悦耳,水汽蒸腾。怪石也不时地或卧或立横出路旁,好水好石又少不了精美的刻字来画龙点睛。
万年古山自然有千年老树,名声最大的是迎客松和秦松。前者因其状如伸手迎客而得名,后者因秦王登山避雨树下而得名。在斗母宫前有一株汉代的“卧龙槐”,一断枝横卧于地伸出十多米,只剩一片树皮了,但又暴出新枝,欣欣向上,与枝下的青石同寿。如果说刚才泰山是以拔地而起的气概来向人讲解历史的沧桑,现在则以秀丽深幽的风光掩映着悠久的文明。我踏着这条文化加风景的山路,一直来到此行预定的终点——经石峪。
经石峪,因刻石得名,就是石头上刻有经文的山谷。离开登山主道有一小路向更深的谷底蜿蜒而下,碎石杂陈,山树横逸,过一废亭,便听见流水潺潺。再登上几步台阶,有一亩地大的石坪豁然现于眼前。最叫人吃惊的是,坪上断断续续刻着斗大的经文。这是一部完整的《金刚经》,经岁月风蚀现存一千零六十七个字。我沿着石坪仔细地看了一圈,这是一个季节性河槽,流水长年的洗刷,使河底形成一块极好极大的书写石板。这部经刻大约成于北齐年间,历代僧人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信仰。
我在祖国各地旅行,常常惊异于佛教信仰的力量和他们表达信仰的手段。他们将云冈、敦煌的山挖空造佛,将乐山一座石山改造成坐佛,将大足一条山沟里刻满佛,现在又在泰山的一条河沟里刻满了佛经。那些石窟是要修几百年经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这部经文呢?每字半米见方,入石三分,字体古朴苍劲。我想虽用不了几百年,可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在这坚硬的花岗石上一天也未必能刻出一两个字。中国的书有写在竹简上的,写在帛上、纸上的,今天我却看到一部名副其实的石头书。
我在这本大书上轻轻漫步,生怕碰损它那已历经千年风雨的页面。我低头看那一横一竖,好像是一座古建筑的梁柱,又像古战场的剑戟,或者出土的青铜器。我慢慢地跪下轻轻抚摸这一点一捺,又舒展身子躺在这页大书上,仰天遐想。四周是松柏合围的山谷,头上蓝天白云如一天井,泉水从旁边滑过,水纹下映出“清音流水”四个大字。我感到一种无限的满足。
一般人登泰山多是在山顶上坐等日出,大概很少有人能到这偏僻深沟里的石书上睡一会儿的。躺在书上就想起赫尔岑有一句关于书的名言:“书——是这一代对下一代的精神上的遗训。”泰山就是我们的先人传给后人的一本巨书。造物者造了这样一座山,这样既雄伟又秀丽的山体,又特意在草木流水间布了许多青石。人们就在这石上填刻自己的思想,一代一代,传到现在。人与自然就这样合作完成了一件杰作。难怪泰山是民族的象征,她身上寄托着多少代人的理想、情感与思考啊。虽然有些已经过时,也许还有点陈腐,但却是这样的真实。这座石与木组成的大山对创造中华民族的文明史是有特殊贡献的。谁敢说这历代无数的登山者中,没有人在这里顿悟灵感而成其大业的呢?
天将黑了,我们又匆匆下到泰安城里看了岱宗庙。这庙和北京的故宫一个格式,只是高度低了三砖。可见皇帝对岱神的尊敬。庙中又有许多碑刻资料、塑像、壁画、古木、大殿,这些都是泰山的注脚。在中国就像只有皇帝才配有一座故宫一样,哪还有第二座山配有这样一座大庙呢?庙是供神来住的,而神从来都是人创造的。岱岳之神则是我们的祖先,点点滴滴倾注自己的信念于泰山这个载体,积数千年之功而终于成就的。他不是寺院里的观音,更不是村口庙里的土地、锅台上的灶君,是整个民族心中的文化之神,是充盈于天地之间数千年的民族之魂。我站在岱庙的城楼上,遥望夕阳中的泰山,默默地向她行着注目礼。
(本文收入《现代散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6月第一版。文章在引导读者享受山水之美的同时,也传达了一种胸怀开阔、昂扬向上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