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写好了能给读者创造一个美好的境地、境界、意境,如入仙境。第一层是形境,客观形象的美,是靠形象来说话的。第二层是情境,抒情的美。第三层是理境,哲理的美,就是讲道理,为什么美。
这一课,我们开始一层一层地来讲文章的三层美,就是上一讲提到的三个境界。平常我们看到风景美、环境美就说美如仙境。文章写好了也能给读者创造一个美好的境地、境界、意境,如入仙境。
第一层是形境,客观形象的美,是靠形象来说话的。要求干净利落,如在眼前。凡属于我们眼睛看到的外界的东西,作者移来纸上,再现场景,有声有色,这样制造出来的美的意境都属于“形境”。注意,只是眼睛看到的,心里想到的不在此列。
我们学过的课文里面有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文章中关于百草园一段的描写非常形象、生动。他以一个孩子的童心看百草园,里面有碧绿的菜畦,有石井栏的栏杆,有大的皂角树,有紫红的桑椹。动物里面有云雀、叫天子、蟋蟀,还有很像人形的何首乌,等等。这是形境的美。
除了景物描写以外,人物描写也能产生美的意境。我有一篇文章叫《试着病了一回》,其中写到急诊室里面乱糟糟的,全是东倒西歪的病人,这时候突然进来了一个女子,既健康又漂亮,所以在急诊室里就显得特别突出,下面摘录出来,看看怎样描写一个人物的形象。
她约一米六五的身材,上身着一件浅领红绒线衣,下身束一条薄呢黑裙,足蹬半高腰白皮软靴,外面又通体裹一件黑色披风,在这七倒八歪的人中一立,一股刚毅英健之气隐隐可人。但她脸上有不尽的温馨,粉面桃腮,笑意静贮酒窝之中;目如圆杏,言语全在顾盼之间。是一位《浮生六记》里“笑之以目,点之以首”的芸,但又不全是。其办事爽利豁达,颇有今时风采。在他们这个三人小组中,椅子上那位陪侍,是病人的“背”,这女人就是病人的“腿”,她甩掉披风(更见苗条),四处跑着取药、端水,又抱来一床厚被,又上去揩洗血迹,问痛问痒。这女子侍奉病人之殷,我猜她的身份是病人的妹妹或女友(女友时常也是妹妹的一种),比起那个千方百计想避病房、病人而去的奶油小生可爱许多。
在一个乱糟糟的急诊室里,这个女子无疑是一个靓丽的形象,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美感。
除了景物、人物,还有事物。讲好故事也能产生美感。在我的文章《这思考的窑洞》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胡宗南进犯,他搬出了曾工作九年的延安窑洞,到米脂县的另一孔窑洞里设了一个沙家店战役指挥部。古今中外哪有一孔窑洞配得上这份殊荣呢,土墙上挂满地图,缸盖上摊着电报,土炕上几包烟、一个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壶,还有一把夜壶。中外军事史上哪有这样的司令部,哪有这样的统帅。毛泽东三天两夜不出屋,不睡觉,不停地抽烟、喝茶、吃茶叶、撒尿、签发电报,一仗俘敌六千余,他是有神助啊,这神就是默默的黄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庐、瞪着眼睛思考的窑洞。大胜之后,他别无奢求,推开窑门对警卫说,只要吃一碗红烧肉。
大家注意,这一小段文字是叙述了一个故事(通过写人做的事,不是静止地描写一个人的外形),通过故事塑造了一个生动的人物形象,产生了一种美的意境。注意区分描写与叙述两种不同的意境美。
第二层是情境,抒情的美。凡属于作者内心的情绪,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作者移来纸上感动读者,造成共鸣,这样制造出来的美的境地都属于“情境”。
刚才讲了描写和叙述的对象是外部世界,抒情就转入到内部世界里来了。作者一定要把他感受到的一件事,或者一个景,变成有感情的语言表达出来,再去感动读者。
一般来讲抒情不能通篇都是“我爱呀”“我恨呀”,那是诗歌,不是散文。散文抒情常用两种方法,一种通过事情来表达,叫做借事抒情;另一种是通过景物来表达,叫做借景抒情。这里面我举一个例子,我写过一篇《母亲石》,讲我对母亲的感情,文章中这一段叙事就是带有感情的。
我又想起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的时候。那年我已是十七岁的小伙子,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学校。晚上父亲和哥哥送我去火车站,我们出门后,母亲一人对着空落落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打来一盆水准备洗脚。但是直到几个小时后父亲送完我回来,她还是两眼看着窗户,两只脚搁在盆边上没有沾一滴水。这是寒假回家时父亲给我讲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对他们的报答,哪及他们对儿女关怀的万分之一。
大家读了这篇文章,不由地会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他写的是父亲当年在火车站怎么送他,这也是借事抒情。而《河塘月色》就是借景抒情。我的《夏感》也是借景抒情。《荷塘月色》表现的是一种宁静的、淡淡的、哀愁的情感,《夏感》表现的却是热烈的、急促的、奋斗的、拼搏的生命之美。
第三层是理境,哲理的美,就是讲道理,为什么美。
先讲一个故事。北京有很多房子盖得稀奇古怪,老百姓就编了很多段子来讽刺,但是建筑师说我这个多么多么好,还得过奖。李瑞环先生评论这个事情时说,什么叫好呢?一个东西,外行说好,内行能讲出好在哪里,那这个东西就是真的好。文章写作也是这样,你将客观的形象、内心的感情塑造了一种美,这还不够,最后还能讲出美的道理,它为什么美。所以在文章中哲理的美这一层是非常难的。
我有一篇影响比较大的文章,是写我党的高级领导人张闻天的,文章开头先讲一句道理,讲什么呢?讲我们不应该忘记教训,不应该忘记那些曾经为我们做出贡献,但是后来又默默无闻的人。
从来的纪念都是史实的盘点与灵魂的再现。
中国共产党建党九十周年了。这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也是一个缅怀先辈的日子。我们当然不会忘记毛泽东、邓小平这两个使国家独立富强的伟人;我们不该忘记那些在对敌斗争中英勇牺牲却未能见到胜利的战士和领袖;同时,我们还不能忘记那些因为我们自己的错误,在党内斗争中受到伤害甚至失去生命的同志和领导人。一项大事业的成功,从来都是由经验和教训两个方面组成;一个政党的正确思想也从来是在克服错误的过程中产生。恩格斯说,一个苹果切掉一半就不是苹果。一个九十年的大党,如果没有犯错并纠错的故事,就不可能走到今天。当我们今天庆祝九十年的辉煌时,怎能忘记那些为纠正党的错误付出代价,甚至献出生命的人。
这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就是张闻天。
开始先摆出一个大的道理,后面再展开对这个人物的描写、叙述,就很能引人入胜。哲理的美一般都是在形象的美、情感的美之后才出现的。
文章的三层之美今天就讲到这里。
附这思考的窑洞
我从延安回来,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窑洞。
照理说我对窑洞并不陌生,我是在窑洞里生、窑洞里长的。我对窑洞的熟悉,就像对一件穿旧了的衣服,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但是,当三年前,我初访延安时,这熟悉的土窑洞却让我的心猛然一颤,以至于三年来如魔在身,萦绕不绝。因为这普通的窑洞里曾住过一位伟大的人,而那些伟大的思想,也就像生产土豆、小米一样,在这黄土坡上的土洞洞里奇迹般地生产了出来。
延安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进行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斗争的心脏,是艰苦岁月的代名词。在大多数人的脑海里,延安的形象是战争,是大生产,是生死存亡的一种苦挣。但是当我见到延安时,历史的硝烟已经退去,眼前只有几排静静的窑洞,而每个窑洞门口又都钉有一块木牌,上面写明某年某月,毛泽东同志居住于此,著有哪几本著作。有的只有几十天,仍然有著作产生。这时,仿佛墙上的钉子不是钉着木牌,而是钉住了我的双脚,我久久伫立,不能移步。
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几棵柳树轻轻地垂着枝条,不远处延水在静静地流。我几乎不能想象,当年边区敌伪封锁,无衣无食,每天都在流血牺牲,每天都十万火急,毛泽东同志却稳稳地在这里思考、写作,酿造他的思想,他的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马克思主义。
我看着这一排排敞开的窑洞,突然觉得它就是一排思考的机器。在中国,有两种窑洞,一种是给人住的,一种是给神住的。你看敦煌、云冈、龙门、大足石窟存了多少佛祖,北岳恒山上的石洞里甚至还并供着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这实际上是老百姓在假托一个神贮存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信仰。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需要偶像,眼前这土窑洞里甚至连一张毛泽东的画像也没有。但是五十年了,来这里的人络绎不绝,因为这窑洞里的每一粒空气分子中都充满着思想。我仿佛看见每个窑门上都刻着“实事求是”,耳边总是响着毛泽东在延安整风时讲的那句话:“‘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
自党中央一九三八年一月由保安迁到延安,毛泽东同志在延安先后住过四处窑洞。这窑洞首先是一个指挥部,毛泽东和他的战友在这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为了这些决策的正确,为了能给宏伟的战略找到科学的理论根据,毛泽东在这里于敌机的轰炸声中,于会议的缝隙中,拼命地读书写作,所以更确切点说,这窑洞是毛泽东的书房。
当我在窑洞前漫步时,我无法掂量,是从这里发出的电报、文件作用大,还是从这里写出的文章、著作作用大。马克思当年献身工人运动,当他看到由于理论准备不足,工人运动裹足不前时,就宣布要退出会议,走进书斋,终于写出了《资本论》这本远远超出具体决定,跨越时空、震撼地球、推动历史的名著。
但是,当时的毛泽东无法退出会议,甚至无法退出战斗和生产,他在延安期间,每年还有三百斤公粮的生产任务。他的房子里也不能如马克思一样有一条旧沙发,他只有一张旧木床,也没有咖啡,只有一杯苦茶。他只能将自己分身为二,用右手批文件,左手写文章。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民族英雄,像古代小说里的那种武林高手,挥刀逼住对面的敌人,又侧耳辨听着背后射来的飞箭,再准备着下一步怎么出手。当我们与对手扭打在一起,急得用手去撕,用脚去踢,用牙去咬时,他却暗暗凝神,调动内功,然后轻轻吹一口气,就把对手卷到九霄云外。他是比一般人更深一层、更早一步的人。
他是领袖,更是思想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些文章的力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当时的文件、决定。像达摩面壁一样,这些窑洞确实是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修炼真功的地方,是蒋介石把他们从秀丽的南方逼到这些土窑洞里。
四壁黄土,一盏油灯,这里已经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但是唯物质生活的最简最陋,才能激励共产党的领袖们,以最大的热忱、最坚忍的毅力、最谦虚的作风,去做最切实际的思考。毛泽东从小就博览群书,但是为了救国救民,他还在不停地武装自己。
对艾思奇这个比他小十六岁的一介书生,毛泽东写信说:“你的《哲学与生活》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书,我读了得益很多,抄录了一些,送请一看是否有抄错的。其中有一个问题略有疑点(不是基本的不同),请你再考虑一下,详情当面告诉。今日何时有暇,我来看你。”记得在艾思奇同志逝世二十周年时,在中央党校的展柜里我还见到过毛泽东同志的另一封亲笔信,上有“与您晤谈,受益匪浅,现整理好笔记送上,请改”等字样。这不是对哪个人的谦虚,是对规律、对真理的认同。
中国历史上曾有许多礼贤下士的故事,刘备三顾茅庐,刘邦正在洗脚听见有人来访,就急得倒拖着鞋出迎。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成自己的大事。而毛泽东这时是真正地在穷社会历史的规律,他将一切有志者引为同志,把一切有识者奉为老师。蒋介石,这个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地主阶级的最高统治者,他何曾想到,现时延安窑洞里这一批人的厉害。他以为这又是陈胜揭竿、刘邦斩蛇、朱元璋起事,他万没有想到,毛泽东早就跳出了那个旧圈子,而直取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