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的深化还是第二年春天,四月下旬我参加了县里的一期党校学习班。党校院里有很大的一片沙枣林,房前屋后也都是沙枣树。学习直到六月九日才结束。这段时间正是沙枣发芽抽叶、开花吐香的时期。我仔细地观察了它的全过程。
沙枣,首先是它的外表极不惹人注意,叶虽绿但不是葱绿,而是灰绿;花虽黄,但不是深黄、金黄,而是淡黄;个头很小,连一般梅花的一个花瓣大都没有。它的幼枝在冬天时灰色,发干,春天灰绿,其粗干却无论冬夏都是古铜色。总之,色彩是极不鲜艳引人的,但是它却有极浓的香味。我一下想到鲁迅说过的,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它就这样悄悄地为人送着暗香。当时曾写了一首小词记录了自己的感受:
干枝有刺,
叶小花开迟。
沙埋根,风打枝,
却将暗香袭人急。
一九七二年秋天,我已调到报社,到杭锦后旗的太荣大队去采访,又一次看到了沙枣的壮观。
这个大队紧靠乌兰布赫大沙漠,为了防止风沙的侵蚀,大队专门成立了一个林业队,造林围沙。十几年来,他们沿着沙漠的边缘造起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的后面又是柳、杨、榆等其他树的林带,再后才是果木和农田。我去时已是秋后,阴历十月了。沙枣已经开始落叶,只有那些没有被风刮落的果实还稀疏地缀在树上,有的鲜红鲜红,有的没有变过来,还是原来的青绿,形状也有滚圆的和椭圆的两种。我们摘着吃了一些,面而涩,倒也有它自己的味道,小孩子们是不会放过它的,当地人把它打下来当饲料喂猪。在这里,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了它的实用价值。
首先,长长的沙枣林带锁住了咆哮的黄沙。你看那浩浩的沙海波峰起伏,但一到沙枣林前就止步不前了。沙浪先是凶猛地冲到树前,打在树干上,但是它立即被撞个粉碎,又被风卷回去几尺远,这样,在树带下就形成了一个几尺宽的无沙通道,像有一个无形的磁场挡着,沙总是不能越过。而高大的沙枣树带着一种威慑力量巍然屹立在沙海边上,迎着风发出豪壮的呼叫。沙枣能防风治沙,这是它最大的用处。
沙枣有顽强的生命力。一是抗旱力强,无论怎样干旱,只要插下苗子,就会茁壮生长,虽不水嫩可爱,但顽强不死,直到长大。二是能自卫,它的枝条上长着尖尖的刺,动物不能伤它,人也不能随便攀折它。正因为这点,沙枣林还常被用来在房前屋后当墙围,栽在院子里护院,在地边护田。三是它能抗盐碱。它的根扎在白色的盐碱土上,枝却那样红,叶却那样绿,我想大概正是从地下吸入了白色的盐碱变成了红色的枝和绿色的叶吧。因为有这些优点,它在严酷的环境里照样能茁壮地生长。
过去我以为沙枣是灌木,在这里我才发现沙枣是乔木,它可以长得很高大。那沙海前的林带,就像一个个巨人挽手站成的队列,那古铜色的粗干多么像男人健康的臂膀。我采访的林业队长是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栽树。花白的头发,脸上深而密的皱纹,古铜色的脸膛,粗大的双手,我一下就联想到,他像一株成年的沙枣,年年月月在这里和风沙作战,保护着千万顷的庄稼不受风沙之害。质朴、顽强、吃苦耐劳,这些可贵的品质就通过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在育苗时注入到沙枣秧里,通过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在期待中注入到沙枣那红色的树干上。
不是人像沙枣,是沙枣像人。
隔过年,阴历端午节时,我到离沙地稍远一点的一个村子里采访。这个地方几乎家家房前屋后都是沙枣,就像成都平原上一丛竹林一户人家。过去我以为沙枣总是临沙傍碱而居,其叶总是小而灰,色调总是暗而旧。但在这里,沙枣依水而长,一片葱绿,最大一片叶子居然有一指之长,是我过去看到的三倍之大。清风摇曳,碧光闪烁,居然也不亚于婀娜的杨柳,加上它特有的香味,使人心旷神怡。沙枣,原来也是很秀气的。它也能给人以美,能上能下,能文能武,能防沙,能抗暴,也能依水梳妆,绕檐护荫,接天蔽日,迎风送香。多美的沙枣!
那年冬季,我移居到县城中学来住。这个校园其实就是一个沙枣园。一进校门,大道两旁便是一片密密的沙枣林。初夏时节,每天上下班,特别是晚饭后、黄昏时,或皓月初升的时候,那沁人的香味便四处蒸起,八方袭来,飘飘漫漫,流溢不绝,让人陶醉。这时,我就感到万物都融化在这清香中,充盈于宇宙间。
宋人咏梅有一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其实,这句移来写沙枣何尝不可?这浮动着的暗香是整个初夏河套平原的标志。沙枣飘香过后,接着而来的就是八百里平原上仲夏的麦香、初秋的菜香、仲秋的玉米香和晚秋糖菜的甜香。沙枣花香,香飘四季,四十多年了还一直飘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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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北京市中考语文阅读理解试题
印度的花与树
一般来说,好风景给人的是陶醉,是沉思。但我一到印度南部的班加罗尔,却被这里的风景激动得直想狂呼高歌。
班加罗尔的风景,全在街上的花和树。我们平时说花,不外桌上瓶里的插花,窗前盆里的鲜花,还有花圃里精心侍弄的花,田野里烂漫绚丽的花。可这里却是轰然一树的花,满街满城的花,而且是一色火红的花。
一出机场,迎面就是几株叫不上名的大树,满树不是绿叶,全是火红的花朵。车子进了城就在花树搭成的胡同里钻行。后来我才辨清,这红花树主要有两种:一是我国南方也有的木棉树,花很大,且常年四季地开。另一种是火把树,类似国内的绒线树,有叶,很细碎,花却是特别硕大,红肥绿瘦,反显不出树叶。怎么可以想象,街上合抱粗的巨木擎天而立,不是绿叶扶疏,而是红花万朵,在明媚的阳光下如火苗狂舞,直拥到五六层楼的窗前;又如红绸飘落,直垂到路边,扫着车顶和行人的头。
向来赏花,人为主,花为次,花是人手中的玩物、眼中的小景。清供一枝在案头,玉色闲情相共品。而现在,反次为主,这花上下半空,前后一街,将人结结实实地裹在其中。席卷天地八方来,红花热血共沸腾。好像一个酒徒,平时能有一两杯好酒已庆幸不已,现在一下被推到酒海里游泳,醉了,醉了,醉得不知东南西北。
成树的红花之外,还有一种藤类的明丽亚花常爬上墙头,紫色的花朵如小儿的拳头,枝叶茂密,曲虬结绕,往往几十米、上百米地盖过墙头,密密匝匝,叠翠压锦。其色彩珠光宝气,明媚照人,其势态却如蓬蒿弃野,生灭由之。每见此景我不觉生一种惋惜之感,这样的花朵要是在国内就是案头一枝也足可斗室生辉,要是公园里能有一株也会叫游人流连驻足的。而在这里却随意委弃,开得这样浪费,可见好花之多,多到抛金撒银的地步。
红花之外便是绿树,树个个大得惊人。苦楝树一伸臂就护住半块蓝天,棕榈树矗立着就是一根旗杆,大榕树的根接地通天,要是照一个特写镜头,你准以为是一片小树林子。总之,一棵树就是一个停车场,就是一个绿色的庭院。一行树就是一条蜿蜒的堤坝,一座逶迤的山脉。树浓荫蔽日,层绿无边。人在树下,如在一座神秘的教堂里一样。对中国大地上的绿色我本就十分留意。天山风雪中松柏的凝绿,华北平原上春风杨柳的新绿,江南池塘中荷叶的碧绿,但是,无论我头脑中的哪种绿都无法形容眼前这异国巨木的绿。这是在北纬十二度的骄阳下被烘烤着的泛着光闪闪亮晶晶的油绿,举目之中所觉的已不是颜色,而是一种释放着的能量了。
这许多从未谋面的树中有一种阿育王树最引我注意。阿育王(前273-前232)本是第一个统一了印度的国王,其地位相当于我国的秦始皇。他为记功而立的阿育王柱,柱头四面雕着四个雄狮,一直保存至今,印度的国徽就是以它作图案的。现在这种树取了他的名也真够匹配,我一踏上印度的土地就被这种树的神威所感召。
在维多利亚博物馆的大院里有两行阿育王树,树干挺立如柱,树冠庞然如山,树叶密不透风,一团神秘的墨绿透出古老、深沉、庄严。树旁是碧波荡漾的水池,再远处是藏有历史见证的博物馆大厅。我仰头看这擎着蓝天的神树,仿佛阿育王在半空中正注视着他的臣民,草木之物能长出人情神威来也真是天地之灵了。
我在班加罗尔街头见到的阿育王树却别是一种风度,树冠一离地面,就被修成一座铁塔,昂首直立,而枝条却披拂而下,长长的叶片闪着亮亮的新绿,像一个威武的壮士披着新制的铠甲。原来这是一种倒栽的阿育王树,类似中国的倒栽柳,不过没有那种婀娜,倒有一种英武之气。这树也是有灵性的吗?如古人所说牡丹富贵,菊花隐逸,那么,这阿育王树便够得上雄浑博大了。
到班加罗尔的第二天,我们就驱车到迈索尔,又有幸看到了城市之外的田野中的树景。路边时而扑来芒果、波罗蜜树,树上垂着累累的果实,而远处密密的椰子林却看不到边。这奇怪的树种,直到快摸着天时才顶出几片大叶,而叶腋间就是一堆西瓜大的果。这果一年四季不停地熟,人们爬上树摘掉,不久一仰头它又长了出来,仿佛是上帝在天际向臣民无声而又无休止地赏赐。中间有一次我们停车休息,路边堆着如墙如堵的椰子,两个半卢比一个,椰农弯刀一挥,削去椰壳的顶盖,插进一根吸管,椰汁甘甜沁人。车子正好停在一株巨大的火把树下,我手捧阴凉嫩绿的椰果,仰视这株红色的伞盖,美味美景并收心中,真不知造物者为什么特别恩宠这片土地。生命之力,在这里竟是如泉水般地四处涌流。
在印度的日子里,无时不在与红花绿树相伴,出门车在树下钻行,进宾馆先献上一个花环,访问完再捧上一束鲜花。一天,我深夜归来,桌上插着一束红玫瑰,茶几上放着水果篮和一洗手小钵,钵中可人的清水上漂着三片殷红的花瓣。灯下,对着这三瓣主人的心香,我独坐沉思,竟不愿上床了。我本无心,这红花绿叶却枝枝叶叶拂不去,直追客人到梦中。我想红花绿树是专为来装扮我们这个世界的,造物者之所以选了这两种颜色,是因为它代表着生命。你看所有的动物、植物,哪个能离了血红素和叶绿素呢?难怪红花绿树这样叫人激动,它是热辣辣的生命将自己奔腾不息的力,借了红绿两色来显示给我们的啊!生命不息,花树就永远伴随着我们。
我明白了,当我们爱红花绿树时,其实是在爱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