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欣院的杜鹃,到了六月间,只剩三三两两在宫墙底下挺立着。挺得娇艳,却透着一股子战战兢兢,美而荒凉。
这些年,宛妃的恩宠稀薄,但成灏总算还记得她,偶尔会过来瞧瞧。内廷监掌事对她不再殷勤。倒是这庭院里曾经千里迢迢从云贵运来的杜鹃,还带着故土的生机勃勃,年年如常开放。
这些杜鹃是宛妃的出身,又是宛妃的寄托。它有西南连绵起伏的山脉裹挟而来的荒蛮气息,也有曾经镇南将军府马场里的尘土飞扬。
宛妃坐在檐下,唤婢女送来一壶酒,她自斟自饮,喝了一大盅。方才信函上的字在她脑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原来,御湖边的小内侍说的话真的不是空穴来风,有人在故意造父亲的谣。
父亲胡谟,一介武人,心思简单,大字都不认识几个,满心满眼想着战场杀敌,报效朝廷,哪里会生出那样的不轨念头呢?
宛妃记得幼年时,自己与阿娘不为大夫人所喜,居于简陋的偏房,吃着下人的吃食。只有父亲在府中时,她们母女才能走出偏院,到前厅的桌上吃一口热腾腾的饭菜。她悄悄练习弓箭,为的是有一天吸引父亲的注意。十三岁那年,父亲在府中举办寿宴,她一箭射下天空中飞过的雄鹰为父亲祝寿。
父亲眯着眼,仿佛意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个庶女如此英武,他仰头大笑,喊了声:“好丫头!”
从此,父亲便很愿意带她去骑马、射箭。连带着,对她那可怜的阿娘也多看了几眼。
少女时代的胡宛心多么要强啊。她天生聪慧,学得惟妙惟肖的口技,逗得父亲哈哈大笑。她习得绝佳的骑术与箭术,没有人知道她因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两股鲜血淋漓,手心满是伤口。
突然有一天,一道圣旨到了镇南将军府,大姐却已有意中人,不愿入宫,哭红双眼。大夫人心疼自己的女儿,提出让胡宛心替嫁。大夫人撺掇着父亲同意此事,说宛心比宛迟的性子要适合进宫。父亲本有些犹豫,见宛心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前思后想,便允了此事。
姊妹俩相差两岁,命运从此交换。
其实,胡宛心不算是被迫的,她是半推半就地做了这场交换。她内心中隐约觉得这是个机会。皇宫啊,那是比胡府尊贵千万分的地方。若她一朝飞上枝头,阿娘便再也不用受大夫人的气了。
她觉得她孤身一人置身于一条小船上,她永远握着船舵,把握着自己的人生。她在失去腹中胎儿后,没有消沉,而是凭着自己的机警、好强和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得到皇后的庇护,在后宫拥有一席之地,并顺利成了三皇子的养母。她绝不容许自己、父亲,以及胡家陷入泥潭之中。
宛妃喝到微醺,走到花坛边,摘下一朵红如血的杜鹃放到酒杯之中。她决定跟皇后说清此事,在恰当的时候,用恰当的方式。
那封信函被皇后藏于书籍中,说明她是有心隐瞒此事的。否则,恐怕早已到了圣上的面前。但她又为何没有销毁呢?是觉得信中内容的真假有待探寻,还是想留着日后制衡自己?恐怕兼而有之。
宛妃素来知道邹皇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她的心思比御湖的水还要深。但她的船永不能翻。不管是在什么样的水域,不管那水是清还是浊。只有不翻船,才有继续往前的可能。
身旁的婢女说道:“娘娘,那会子在凤鸾殿,内侍报圣上昏倒了,您不想去看看吗?”
宛妃坐了下来,瞥了婢女一眼:“你没听见内侍说吗,圣上是在蒹葭院昏倒的。本宫才不想去蹚浑水。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从亲政起,就咬着一口气,较着一股劲,不想让满朝的文武看轻,不想让天下人说他不如祈安太后。他素日在前朝的工夫比在后宫多了一多半。如今,在狐狸精那里出了这档事,圣上约莫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依本宫看,皇后娘娘去得急了些。此事,遣医官署几个得力的医官悄然过去瞧瞧,探明情况后,待圣上挪至乾坤殿,再去瞧,最为合适。旁人问起,就说圣上忙于政务,累倒了。”
婢女点点头:“还是娘娘见事明白。”
成灏是何其爱惜名声之人。粉饰太平,是成灏最乐于见到的处理方式。关心则乱,皇后在意圣上多过于自己,才会在这样的时刻乱了分寸。听到圣上昏倒,脸上顷刻煞白,半丝血色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