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阿南已经歇下了。她头上的发髻解开,散下来,长长的。她穿着睡袍,倚在榻边看一本《左传》。成灏未让人通传,便走入殿内。
“皇后,皇后——”
阿南听见他的声音,忙起身,迎头看见成灏已经走到自己的身边。
两人站在灯前。
阿南问:“圣上怎么了?”
成灏看见她,心里平静了一些。他缓缓道:“郭清野说,洪乔捎书,世人皆负。皇后,你说,孤是不是那负尽世人的洪乔?”
阿南给他倒了杯温水:“原来圣上是为了郭姑娘如此苦恼。怪道《左传》上有句话叫作: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美貌出众的女子,让圣上性情转变。”
成灏接过温水,喝了一口,遂躺在榻上:“不。孤是觉得,那句话像钟一样,敲在身上。这些年,孤也许的确负了许多人。就连阿良,孤也对不住他。将黔中的烂摊子交予他。夫人生产,亦不能在身旁。”
阿南沉默了会子,道:“圣上今晚想多了。”
“三日后,大理寺将郭成的案子结了,从前弹劾胡谟最多的魏雍被孤派了外差,去直隶视察兵团。届时,便送郭清野回太行吧。”
“圣上想好了?”
“嗯。”
她那么想走,便让她走吧。
淡月笼纱,娉娉婷婷。阿南躺在成灏的身侧,不知他今日口中“世人皆负”的“世人”里,有没有包括她。
关于郭清野这件事,成灏不知道的是,阿南其实暗中做了许多。
起初是因为胡家牵涉其中。宛妃是阿南在宫中最好的朋友,她不愿见到宛妃的母家有难。后来,郭清野入了宫,阿南忽然意识到,她不仅是为了宛妃,也是为了自己那挣扎了多年的泥泞之路。再到后来,她发现了宫中有人居心不良,但她一时不知是谁,便沉住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她手中有一个重大的筹码。但她现在不打算告诉成灏,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翌日子时,郭清野在被子里塞了个枕头。殿内漆黑,她不许宫人们点灯。因为有了头天夜里不点灯的铺垫,今日不点灯,宫人们便不再觉得奇怪。关于这一点,郭清野昨夜就想好了。她的脑袋瓜并不笨。
她摸着肉肉的头,嘱咐它乖乖趴在榻上。肉肉太大,跟她一起溜出去,会暴露。它一向与她形影不离。只要它乖乖趴在榻上,便没有人会怀疑。
“肉肉,一天后不见我来接你,你就自己溜走。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肉肉点点头。
郭清野从窗口翻了出去。她快快地跑到鸣翠馆前头的林子里。林子里无人,但不过是一眨眼,小内侍便出现了。这附近除了鸣翠馆,便没有别的殿宇,他是从哪儿来的呢?郭清野没有多想。她眼下心心念念地是溜出去的事。
小内侍将衣裳与腰牌交给她,并告诉她往何处走,在何处与哪位侍卫接应,郭清野一一记在心里。
事情顺利得很。
郭清野出了宫,直奔西云客栈。她看到了二叔三叔的马!他们果然在这里!
郭清野吹了声口哨。这是他们郭家堡的人才知的暗语。
一霎的工夫儿,东南角的一间客房门打开。两个蓄着络腮胡的汉子走出门,看见郭清野,眼中流露出欣喜:“小野!真的是你!”
“二叔!三叔!”郭清野看见久违的亲人,喉头似乎哽住了。
“我爹他……”她渴望听到真相,又害怕听到真相。
汉子低下头,揽住郭清野:“小野,你爹已然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