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作先生行了“九拜”之礼,而此人不过是“再拜”。只因不是募捐,便可以满不在乎地少了七拜。此信虽非募捐,却异常晦涩费解。不论向任何刊物投稿,都有充分的资格遭到退稿。据此,我认为以头脑不明晰著称的主人,定会将它撕成碎片,不料,他竟翻来覆去地读个没完。大概他认为这种书信有着某种意义,决意无论如何也要穷究其所含深意。盖天地之间未知之事甚多,毫无意义可探寻者绝无仅有。不论多么深奥的文章,只有想解释,都能够易如反掌地解释出来的。说人是愚蠢的也好,说人是聪明的也罢,反正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搞明白的。何止于此!纵然说人是狗、人是猪,也算不上多么难解的命题。说山低于地面也无妨,说宇宙很狭窄也没关系。说乌鸦是白的、小町[7]是丑女、苦沙弥先生是君子,也都没什么讲不通的。因此,即使这封毫无意义的信,只要给它随便附会点什么道理,也可以获得种种解释。尤其是像主人这种对自己不懂的英文一向是胡乱地解释的人,就更喜欢牵强附会了。有学生问:“明明天气不好,为什么还说‘早安’?”主人一连思考了七天。有学生问:“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主人又用了三天三夜苦苦思考答案。像主人这样人,别说什么吃过葫芦干酸酱味便自以为是天下名流,还是吃了朝鲜人参便以为是闹革命了,随便安上点什么含义,根本不在话下,自然都会左右逢源的。
没过多久,主人便以解释“Goodmorning”如出一辙的方式,对这些诘屈聱牙的格言警句也悟出了几分似的,大为赞赏:“可谓意义深长啊。此人一定是个对哲理颇有研究的人。高见,高见!”从这一番话就可以看出主人的愚蠢,不过,倒过来一想,也不无精辟之处。主人凡事都欣赏叫人蒙头转向,完全不明所以的东西,这种毛病恐怕不只主人才有吧。不明所以之处潜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神秘莫测之境方可激发崇高之感。正因为如此,尽管凡夫俗子们把不明白之事说得像搞明白了似的,而学者却把明明白白的事情讲得叫人不明白。大学讲坛上也不例外,那些云山雾罩地大讲不明白内容的教师受到好评,而那些讲解浅显明白内容的教师却不受欢迎,很说明问题。
主人敬佩这封信,同样也不是由于信中内容明白易懂,而是由于捕捉不到所论主旨的所在,忽而提及海参,忽而谈论起了臭屎之故。因此,主人尊敬这封书信的唯一理由,如同道家之尊敬《道德经》、儒家之尊敬《论语》、禅门之尊敬《临济录》一般,只因完全不知所云。只不过,说不知所云的话觉得过意不去,便自行解释,姑且装出了然于心的样子。对于不明白的东西装得明白了,而加以尊敬,乃是自古以来的快事。主人毕恭毕敬地将这封隶书写就的名家书法卷了起来,将它置于桌上,袖起手来,陷入了冥想。
“在家吗?在家吗?”这时从玄关传来叫门声。听声音像是迷亭,可不停地叫门又不像迷亭。主人早已在书房听见了声音,却依然袖着手,纹丝不动。也许是认定迎接客人不是主人做的事,因此,这位主人从来不曾在书房里应答来客。女仆刚才出门买肥皂去了,而妻子一般都要回避。于是,出去迎接客人的就只有咱猫了。连我也懒得出去。于是,客人换了鞋跳上榻榻米,大模大样地跨进屋来。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客人。以为他去了客厅,只听把纸拉门拉开关上折腾了两三次后,向书房走来。
“喂,不至于这么慢待吧!干什么哪?来客人啦!”
“噢,是你呀!”
“还问什么‘是你呀’你既然在家,就应该答应一声呀,怎么就像家里没人似的。”
“噢,我在思考问题呢。”
“就算在思考,至少说声‘请进’吧?”
“倒也不是不能说的。”
“老兄还是那么稳得住啊!”
“从前些天开始修身养性了。”
“真是好兴致噢!老兄因修身养性,而不得出声之日,便是来客遭殃之时啊!你这么安静,我们可受不了哟!老实说,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还领了客人来哪。你出去见一见吧!”
“领谁来了?”
“别管是谁,出去见一见吧!他们非要见见你。”
“谁呀?”
“管他是谁,快点起来!”
主人袖着手,忽地站起来,一边说:“你又捉弄人吧?”一边向檐廊走去,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客厅。但见一位老者面对六尺壁龛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禁从袖筒里抽出手来,一屁股坐在了隔扇旁边。这么一来,他和老者同样面西而坐,双方谁也无法相互问候了。古板的人,看来真是很讲究繁缛礼节的。
“噢,请您坐这边儿!”老者指着壁龛那边对主人说。主人到两三年前为止,一直认为在客厅里会客时,自己坐在哪里都没关系。但后来听一位先生讲解壁龛知识时,才知道,原来壁龛的位置是由贵宾席演变而来的,是钦差贵客落座的地方。从那以后,他就绝不再靠近壁龛。特别是见到一位素不相识的长老凛然危坐在那里,他非但不敢坐上座,连问安都不知该怎么说了。姑且低了头来,重复对方的话,说道:“请您这边儿坐!”
“哪里,那样就不便问安了。还是您请到这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