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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总论传统文化之评价10(第1页)

第一种是个人的因素,恐怕不很重要;但因传统的史籍上多偏重这一点,我们不妨略为谈及。皇族的颓废化是一个自然的趋势,有两方面:一是生物学的或血统的,一是社会学的或习惯的。任何世袭的阶级,无论人数多少,早晚总要遇到一个无从飞渡的难关,就是血统上的退化。从古至今没有一个贵族阶级能维持长久,原因虽或复杂,但血统的日趋退化必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法国革命前的贵族都是新贵,中古的贵族都已死净或堕落。今日英国的贵族能上溯到法国革命时代的已算是老资格的了。至于贵族中的贵族(王族或皇族)因受制度的维护,往往不至短期间就死净或丧失地位,但血统上各种不健全的现象却无从避免。百年战争时代(14世纪-15世纪)的法国王族血统中已有了深重的神经病苗。今日欧洲各国的王族几乎没有一个健全的;只因实权大多不操在王手,所以身体上与神经上的各种缺陷无关紧要。但中国自秦汉以下是皇帝专制的局面,皇帝个人的健全与否对于天下大局有很密切的关系。低能或愚昧的皇帝不只自己可走错步,他更容易受人包围利用。中国历代乱时几乎都有这种现象。至于血统退化的原因,那是生物学与优生学的问题,本文无需离题多赘。

皇族的退化不只限于血统,在社会方面皇帝与实际的人生口愈隔离,也是一个大的弱点。创业的皇帝无论是否布衣出身,但总都是老经世故明了社会情况的领袖,所以不至受人愚弄。后代的皇帝生长在深宫之中,从生到死往往没有见过一个平民的面孔,对人民的生活全不了解。例如晋惠帝当天下荒乱,百姓饿死的时候,曾说:“何不食肉糜?”法国革命时巴黎饿民发生面包恐慌,路易第十六世的美丽王后也曾问过:“他们为何不吃糕饼?”这样的一个皇帝,即或身心健全,动机纯粹,也难以合理地治理国家,必不免为人包围利用;若再加上血统的腐化,就更不必说了。

皇族的退化只是天下大乱的一个次要原因。由中国内部的情形来讲,人口的增长与生活的困难恐怕是主要的原因。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下面另辟一节讨论。由外部的情形来讲,气候的变化与游牧民族的内侵是中国朝代更换的主要原因。大地上的气候似乎是潮湿期与干燥期轮流当位。潮湿期农产比较丰裕,生活易于维持,世界上各民族间不致有惊人的变动。干燥期间土着地带因出产减少,民生日困。并且经过相当长的潮湿期与太平世之后,人口往往已达到饱和状态,农收丰裕已难维生,气候若再忽然干燥,各地就立刻要大闹饥荒。所以内在的因素已使土着地带趋向混乱。同时沙漠或半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因气候骤变,生活更难维持;牛羊大批的饿死,寄生的人类也就随着成了饿殍。游牧民族在平时已很羡嫉土着地带的优裕生活,到了非常时期当然要大批地冲入他们心目中的乐国。古今来中国的一部或全部被西北或东北的外族征服,几乎都在大地气候的干燥时期。这绝不是偶然的事。中国被外族征服是二千年来历史上的一件重大公案,下面也另节引申讨论。

(六)人口与治乱

食料的增加有限,人口的增加无穷,这在今日已是常识。一切生物都自然的趋向于无限的繁殖,中国传统的大家族制度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香火主义使人口增加的速度更加提高。一家数十口,靠父祖的遗产坐吃山空,都比赛娶妻生子。甚至没有遗产或遗产甚少,但数十口中若有一二人能够生产,全家就都靠这一二人生活繁殖。所以在小家庭的社会被淘汰的废人游民,在中国也都积极参加人口制造的工作。并且按人类生殖的一般趋势,人愈无用生殖愈多,低能儿之生儿育女的能力远超常人,生殖似乎是废人惟一的用处与长处。所以中国不只人口增加得特别快,并且人口中的不健全分子的比例恐怕也历代增加。这大概是二千年来中国民族的实力与文化日愈退步的一个主要原因。

中国到底能养多少人口,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人口的统计向来不甚精确。先秦时代可以不论,由汉至明的人口,按官家的统计,最盛时也不过六千万左右,大乱之后可以减到一二千万。但这个数目恐怕太低。中国自古以来的人丁税与徭役制度使人民都不肯实报户口;若说明以上中国的人口向来没有达到过七千万,这是很难置信的。由满清时代的人口统计,可以看出前代的记载绝不可靠。康熙五十年(1711年)的人口为二千四百万。五十一年,颁“盛世滋生人丁”的诏书,从此以后人丁赋以康熙五十年为准,这实际等于废人丁税。雍正时代田租与丁赋合并,可说是正式废除人丁税。从此户口实报已无危险,人口的统计不致像前代的虚妄。十年以后,康熙六十年(1721年),增到二千七百万。此后增加的速率渐渐达到好像不可信的惊人程度。二十八年后,乾隆十四年(1749年),人口忽然加到前古未有的一亿七千七百万的高度,较前增加了六倍半。二十八年也不过是一世的期间,中国生殖率虽然高,也绝无高到这种程度的道理;显然是前此许多隐瞒的人口现在都出头露面了。再过十年,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就有一亿九千四百万。再过二十四年,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就有二亿八千四百万,将近三亿的人口高潮了。此时社会不安的现象渐渐抬头,高宗逊位之后就发生川楚教匪的乱事,可见饭又不够吃的了。自此以后,至今一百四十年间社会总未安定,大小的乱事不断地发生。所以就拿中国传统极低的生活程度为标准,三亿的人口是中国土地的生产能力所能养的最高限度。历代最高六千万的统计,大概是大打折扣的结果,平均每五人只肯报一人。

至于今日四亿以至五亿的估计,大致也离实情不远。这个超过饱和状态的人口是靠外国粮食维持的。近年来每年六亿元的入超中,总有二亿元属于米麦进口。都市中的人几乎全靠外国粮食喂养,乡间也有人吃洋饭。这在以农立国的中华是生民未有的变态现象。今日的中国好比一个坐吃山空的大破落户,可吃的东西早已吃净,现在专靠卖房卖田以至卖衣冠鞋袜去糊口,将来终有一天产业吃光,全家老小眼看饿死。

历代人口过剩时的淘汰方法,大概不出三种,就是饥荒、瘟疫与流寇的屠杀。人口过多,丰收时已只能勉强维持;收成略减,就要大闹饥荒。饥荒实际有绝对的与相对的两种。广大的区域中连年不雨或大雨河决,这是绝对的饥荒,人口不负责任。但中国每逢乱世必有的饥荒不见得完全属于这一类,最少一部分是人口过剩时收成稍微减少人民就成千累万的饿死。

瘟疫与饥荒往往有连带的关系。食料缺乏,大多数人日常的营养不足,与病菌相逢都无抵抗的能力,因而容易演成大规模的传播性瘟疫。试看历代正史的《本纪》中,每逢末世饥荒与瘟疫总是相并而行,这也绝非偶然的事。

饥荒与瘟疫可说是自然的淘汰因素,人为的因素就是流寇。流寇在二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上地位非常重要,甚至可说是一种必需的势力。民不聊生,流寇四起,全体饿民都起来夺食,凶而互相残杀。赤眉贼、黄巾贼,黄巢、李自成、张献忠是最出名的例子。但流寇不见得都是汉人,西晋末的五胡乱华也可看作外族饿民的流寇之祸。

在民乱初起时,受影响的只限于乡间,但到大崩溃时城市与乡间一同遭殃。例如西晋永嘉之乱时:

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藁棘成林。朝廷无车马章服,唯桑版署号而已。众惟一旅,公私有车四乘。

长安城中的人民或死亡,或流散。至于乡间的情形,据永嘉间的并州刺史刘琨的报告: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孝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损弃;死亡委厄,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险,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私往返,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

后来刘琨转战到达晋阳(今太原),只见

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赢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

城乡人口一并大减。历史中所谓“人民十不存一二”或者说得过火,但大多数人民都死于刀兵水火或饥饿,是无可怀疑的。

民间历代都有“劫”的观念,认为天下大乱是天命降劫收人。这种民间迷信实际含有至理。黄巢的杀人如麻,至今还影射在民族心理的戏剧中。黄巢前生本为目连,因往地狱救母,无意中放出八百万饿鬼;所以他须托生为收人的劫星,把饿鬼全部收回。凡该被收的人,无论藏在什么地方,也逃不了一刀。这就是所谓“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这种神秘说法实际代表一个惨痛的至理。那八百万人(黄巢直接与间接所杀的恐怕还不只此数),无论当初是否饿鬼,但实际恐怕大多数是饿民或候补的饿民,屠杀是一个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历代人口的增减有一个公式,可称为大增大减律。增加时就增到饱和点甚至超饱和点,减少时就减到有地无人种有饭无人吃的状态。人口增多到无办法时,由上到下都感到生活困难;官吏受了生活恐慌心理的影响,日愈贪污,苛捐杂税纷至沓来。民间的壮健分子在饥寒与贪污的双层压迫下,多弃地为匪,或入城市经营小本工商,或变成无业的流民与乞丐。弃地日多,当初的良田一部成为荒地,生产愈少,饥荒愈多。盗匪遍地之后,凡不愿死于饥荒或匪杀的农民,也多放弃田地,或入城市,或为盗匪。荒地愈多,生产愈少,生产愈少,饥荒愈甚;饥荒愈甚,盗匪愈多,盗匪愈多,荒地愈广。这个恶圈最后一定发展到良民与盗匪无从辨别的阶段,这就是流寇的阶段。

长期的酝酿之后,人口已经减少,再加最后阶段的流寇屠杀,当初“粥少僧多”的情形必一变而成“有饭无人吃”的局面。至此天下当然太平,真龙天子也就当然出现。大乱之后,土地食料供过于求,在相当限度以内人口可再增加而无饥荒的危险。所以历史上才有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的太平盛世:西汉初期的文景之治,东汉初期的中兴之治。唐初的贞观之治,清代康熙乾隆间的百年太平,都是大屠杀的代价所换来的短期黄金境界。生活安逸,社会上争夺较少,好弄词藻的文人就作一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文章来点缀这种近于梦幻的境界。

但这种局面难以持久。数十年或百年后,人口又过剩,旧的惨剧就须再演一遍。

(七)中国与外族

二千年来外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在原则上,中国盛强就征服四夷,边境无事,中国衰弱时或气候骤变时游牧民族就入侵扰乱,甚或创立朝代。但实际二千年来中国一部或全部大半都在外祸之下呻吟。五胡乱华与南北朝的三百年间,中原是外族的地盘。后来隋唐统一,中国算又自主。但隋与盛唐前后尚不到二百年,安史之乱以后,由肃宗到五代的二百年间,中原又见胡蹄时常出没,五代大部是外族扰攘的时期。北宋的一百六七十年间,中国又算自主,但国防要地的燕云终属于契丹,同等重要的河西之地又属西夏。南宋的一百五十年间,北方又成了女真的天下。等到女真已经汉化之后,宋金同归于尽,一百年间整个的中国是蒙古大帝国的一部分,这是全部中国的初次被征服。明朝是盛唐以后汉族惟一的强大时代,不只中国本部完全统一,并且东北与西北两方面的外族也都能相当的控制。这种局面勉强维持了约有二百年,明末中国又渐不能自保,最后整个的中国又第二次被外族征服。二百年后,满人已经完全汉化,海洋上又出现了后来居上的西洋民族。鸦片一战以后,中国渐渐成为西洋人的势力,一直到今天。

中国虽屡次被征服,但始终未曾消灭,因为游牧民族的文化程度低于中国,入主中国后大都汉化。只有蒙古人不肯汉化,所以不到百年就被驱逐。游牧民族原都尚武,但汉化之后,附带的也染上汉族的文弱习气,不能振作,引得新的外族又来内侵。蒙古人虽不肯汉化,但文弱的习气却已染上,所以汉人不很费力就把他们赶回沙漠。

鸦片战争以下,完全是一个新的局面。新外族是一个高等文化民族,不只不肯汉化,并且要同化中国。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曾遭遇过的紧急关头,惟一略为相似的前例就是汉末魏晋的大破裂时代。政治瓦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而长期受外族的侵略与统治。旧文化也衰弱僵化,因而引起外来文化势力的入侵,中国临时完全被佛教征服,南北朝时代的中国几乎成了印度中亚文化的附庸。但汉末以下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是分开的,武力属于五胡,文化属于印度。最近一百年来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属于同一的西洋民族,并且武力与组织远胜于五胡,文化也远较佛教为积极。两种强力并于一身而向中国进攻,中国是否能够支持,很成问题。并且五胡与佛教入侵时,中国民族的自信力并未丧失,所以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五胡为汉族所同化,佛教为旧文化所吸收。今日民族的自信力已经丧失殆尽,对传统中国的一切都根本发生怀疑。这在理论上可算为民族自觉的表现,可说是好现象。但实际的影响有非常恶劣的一方面:多数的人心因受过度的打击都变为麻木不仁,甚至完全死去,神经比较敏捷的人又大多盲目地崇拜外人,捉风捕影,力求时髦,外来的任何主义或理论都有它的“学舌的鹦鹉”。这样说来,魏晋南北朝的局面远不如今日的严重,我们若要找可作比较的例证,还须请教别的民族的历史。

古代的埃及开化后,经过一千余年的酝酿,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全国统一,并向外发展,建设了一个大帝国,正如中国的秦汉时代一样。这个帝国后来破裂,时兴时衰,屡次被野蛮的外族征服,但每次外族总为埃及所同化。这与中国由晋至清的局面相同。最后于公元前525年埃及被已经开化的波斯人征服,埃及文化初次感到威胁。但波斯帝国不能持久,二百年后埃及又为猛进的希腊人所征服。从此埃及文化渐渐消灭,亚历山大里亚后来成为雅典以外最重要的希腊文化城。从此经过罗马帝国时代,埃及将近千年是希腊文化的一部分。最后在639年-643年间,埃及又为回教徒的阿拉伯人所征服,就又很快的阿拉伯化,一直到今天埃及仍是阿拉伯文化的一部分。今开在尼罗河流域只剩有许多金字塔与石像还属于古埃及文化。宗教以及风俗习惯都已阿拉伯化,古文字也早已被希腊文与阿拉伯文前后消灭,直到19世纪才又被西洋人解读明白,古埃及的光荣历史才又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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