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若梅道:“这都是隐娘姐姐教导之功。实不相瞒,小时候我是只知有己,一点也不懂得关心别人的。”说至此处,不觉有感于心:“从前我和克邪闹翻的时候,隐娘姐姐为我耗尽心神,想不到如今却轮到我为她操心了。但我和克邪不过是诸多误会,她却是真的遇上了负心人,比起我来,她是不幸多了。”怅然遥望,只见前面山坡上两个小小的黑点,史若梅说道:“他们想已谈了多时,咱们现在可以追上去了。”
段克邪和聂隐狼纵马疾驰,上了山岗,回头一望,铁摩勒等人远远抛在后面,段克邪勒住坐骑,说道:“聂姐姐,多谢你对梅妹的照顾。”聂隐娘道:“但得你们和好如初,我也可以放下心事了。”段克邪道:“聂姐姐,你好心心得好报,倘有什么不如意事情,也不必放在心上。”
聂隐娘面色唰的一下苍白起来,说道:“克邪,请你不要瞒我,牟世杰和你表哥闹翻,这是怎么回事?”段克邪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他们两人志向不同,牟世杰一心想做皇帝,我的铁表哥最多只想做个侠盗终生。”聂隐娘道:“我似乎听得你们说,牟世杰是和一个女子一同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段克邪心里想道,“事已如斯,还是对她说了的好。”当下避开了聂隐娘的眼光,低声说道:“是有这么回事,和牟世杰同走那人,就是辛芷姑的徒弟。”聂隐娘道:“辛芷姑的徒弟又是什么人?”段克邪道:“她名叫史朝英,就是史思明的女儿、史朝义的妹妹。”聂隐娘呆了一呆,说道:“哦,是这样的一个人。
克邪,这位史姑娘是否就是你和她一道,在客店中和我们相遇的那位姑娘。”段克邪面上一红,说道:“不错,我也几乎上了她的当。”聂隐娘道:“你既知道她是史思明的女儿,为何又和她混在一起?”段克邪道:“说来话长。……”当下将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遍,直说到史朝英用毒药暗害铁摩勒为止。聂隐娘道:“哦,我明白了,牟世杰是想借用她哥哥那点残兵。”心里想道,“还好牟世杰在最紧要的关头,却不许那妖女毒死铁摩勒,还算得是未丧尽天良。”
段克邪本以为聂隐娘听了这桩事情之后,不知是如何伤心难过,他不擅辞令,一路上苦苦思量,也准备了许多安慰的说话。不料聂隐娘却是出奇的冷势,段克邪想像中的反应,诸如:散发哀号,捶胸痛哭,发狂、晕倒等等,全部没有发生。聂隐娘没有流泪,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只见她紧紧闭着嘴唇,除了面色比平常苍自之下,竟无从窥探她内心的秘密。但这出奇的冷静,却如酝酿着暴风雨的天空,一股沉重郁闷的气氛,令人隐隐感到不安和恐惧。
段克邪准备好的说话一句都用不上,惶然说道,“聂姐姐,你、你怎么啦?”聂隐娘道:“没有什么,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嗯,你瞧,他们来了。”
铁摩勒史若梅等人相继来到,铁摩勒见聂隐娘神情并无异样,心想,“这女娃子倒是刚强,也亏她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史若梅从小与她相处,心意相通,一瞧她的眼神,心中却不由得暗暗酸痛。她知道聂隐娘是用着人所难能的毅力支持着自己,在她的坚强外表之外,实是包藏着无限沉痛。“她要是发作出来,那倒好了。发作出来,雨过天晴,牟世杰的阻影也就会在她心上抹去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却是教人优虑,只怕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唉,她在想些什么呢?”
铁摩勒道:“你们的马跑得真快,刚才天色不好,我以为会下雨呢。现在天又放晴了,我们还可以赶一段路。”聂隐娘道:“刚才是有一片乌云,好在来得快也去得快。”史若梅道:“我倒宁愿下一场大雨,雨过之后,那才是真正的晴天。否则乌云总难消散,今日不下雨,明日也还是要下的。”段克邪甚是纳闷,笑道:“天气也有这么多好谈论的?今天下雨,明天下雨,又有什么不同?你们怕下雨,那只有赶快上路!”史若梅一笑说道:“对,你很聪明,只有向前面跑,即使有雨,前头也容易找到避雨的地方。”
聂隐娘似乎只顾赶路,放尽马力,追风逐电般地向前飞跑,史若梅虽是与她并辔而行,却没机会和她细谈衷曲。心里想道,“且待今晚,拼着一晚不睡、总得和她谈出个结果来。即使她不能移爱他人,也应该劝她早早把牟世杰忘了。”
六匹坐骑,都是千挑万选的骏马,天未入黑,已到了远离长安一百五十里外的灞县。忽见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原来正有一大队官军,在这镇上驻扎。
铁摩勒道:“真是不巧,才离长安,却又在这里碰上了官军。
免得麻烦,咱们不要进城,绕道而过吧。”
聂隐娘忽道:“咦,莫非是我的爹爹在此!”铁摩勒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正中央一面大旗。绣着斗大的一个“聂”字。史若梅道:“聂伯伯不是只带几个随从来了长安的吗?怎的有这么多军队?”聂隐娘道:“朝中大将,除了我爹爹外,没有第二个人姓聂。还是去看一看吧。”
聂隐娘一到镇上,只见两个军官已经迎了上来,向聂隐娘打了一个招呼,笑逍:“哎呀,聂公子,果然是你!你怎的会到此间?快快进帐去见见你爹爹吧。”原来这两个军官正是聂锋从家中带出来的随从,他们跟随了聂锋多年,平时见惯了聂隐娘女扮男装的模样,是以上前相认,他们改称“公子”,这也是聂隐娘一向对他们叮嘱过的。
聂隐娘道:“我爹爹怎么会带领大队人马驻扎此处?这些士兵,我一个都不认得,似乎不是咱们原来的部队。”那两个军官道:“公子见了爹爹,自然明白。”似乎有所顾忌,不愿吐露军机。聂隐娘道:“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这位史公子,你们是见过的了,还认得吗?”那两个军官这才认出史若梅,笑道:“认得,认得。薛将军可好?”他们一向只知道史若梅是薛嵩的女儿,薛嵩是潞州节度使,地位比聂锋更高,他们只道史若梅是怕泄露身份,故而改了姓名。史若梅含糊说道:“好。聂表伯既然在此,我自当也去拜谒。”
那两个军官道:“各位都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了。这里的客店都已住满,便请各位进帐安歇吧。”铁摩勒与聂锋有过一段渊源,交情殊非泛泛,只是如今身份不同,却不免有些顾虑。但他性情豪迈,想了一想,心道:“聂锋与秦囊一样,是个十分重义气、讲交情的人,我若避而不见,只伯他会见怪。
此问无人识我,我一见使走,想也不会连累了他。”当下对段克邪道:“这位聂将军也是你父亲生前好友。咱们都去见见他吧。”
众人踏进营帐,聂锋已得禀报,出来迎接,一瞧瞧见了铁段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屏退左右,将他们延入内帐,这才说道:“铁大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别十年,我想得你好苦。
当年多蒙你与段大侠救我合家老幼,大恩大德,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铁摩勒道:“当年我亡命长安,多得你的庇护,也还未曾向你道谢呢。彼此肝阻相交,客套的话,不必说了。”聂锋道:“你们是从长安来的吗?小女怎的又与你们同在一起?”
铁摩勒道:“说来话长,我先给你介绍两位少年英雄,好教你欢喜,这位是——”聂锋笑道:“段世兄,恭喜,恭喜。得见你和史姑娘一起,我也可以告慰故人了。”铁摩勒诧道:“原来你们二人早就相识了的?”聂锋笑道:“岂只相识,我和段世兄还交过手呢。”段克邪道:“多谢聂伯伯剑下留情,暗中成全的美意。”原来当史若梅还是薛红线的时候,薛嵩要将她嫁给田承围的儿子,段克邪劫了田家的聘礼,跑到魏博节度府去寄刀留简,被田承嗣的“外宅男”统领寇名扬和羊牧劳所困,几乎不能脱身,幸得聂锋当时也在田府,出来装作助田府拿贼,暗中却巧妙地帮助了段克邪摆脱敌人。
说起前事,哈哈大笑。聂锋道:“段世兄,史贤侄,说来我和你们两家都是两代交情。你们俩口子的事情,卢夫人生前也曾向拙荆提过,惭愧得很,我虽受命托孤,却未曾为你们尽过什么力。好在你们已卓然自立,也成就了美满姻缘,无须别人操心了。”聂锋所说的“卢夫人”即是史若梅的母亲,当年在薛嵩家里做奶妈的时候,也曾得过聂锋的照顾的。段史二人再次谢了聂锋的恩义,史若梅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又不禁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