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狷酒狂茶不像酒那么豪迈,所以常常是温柔一刀,“损益于身而日用不知”。
明代废团改散以后,喝茶变得简便异常,一瀹便啜,旋瀹旋啜。尤其是瀹饮法的出现,这种简洁、自然的方式与力量,推动了明代茶产业、茶文化的空前繁荣。据明代《农政全书》记载:“(茶)种之则利溥,饮之则神清,上而王公贵人之所尚,下而小夫贱隶之所不可阙。诚民生日用之所资,国家课利之所助。”由此可见,明代的茶饮之盛,国计民生对茶叶的依赖之重。
明代是继唐、宋之后的第三个茶文化高峰。每次茶文化兴旺发达的背后,都会误伤一批饮茶过量的爱茶人。狂热与盲从,容易让人失去理性。茶,风味恬淡,清白可爱。茶狷酒狂,茶不像酒那么豪迈,所以常常是温柔一刀,“损益于身而日用不知”。明代深得茶理的许次纾,看得最是清楚,他在《茶疏》中专列一章“宜节”,来表达他“茶宜常饮,不宜多饮”的重要观点。他说:“常饮则心肺清凉,烦郁顿释。多饮则微伤脾肾,或泄或寒。盖脾土原润,肾又水乡,宜燥宜温,多或非利也。古人饮水饮汤,后人始易以茶,即饮汤之意。但令色香味备,意已独至,何必过多,反失清洌乎。且茶叶过多,亦损脾肾,与过饮同病。
俗人知戒多饮,而不知慎多费,余故备论之。”“古人饮水饮汤”,大概是指孟子的“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汤”的本意是指沸水、热水。南北朝以后,“汤”又有了保健的意义,如宋代的甘草汤。宋代袁文的《瓮牖闲评》云:“古人客来点茶,茶罢点汤,此常礼也。”此时的“汤”,即是甘草汤,恐客人语多伤气之虞。上文中许次纾的“饮汤之意”,强调的还是茶的预防保健作用。
许次纾,是明代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的文人兼茶人。他的《茶疏》一文,含英咀华,字字珠玑,是明代少见的经验型茶著,尤其是许次纾的饮茶观,非常值得我们去深入学习与思考。他认为:喝茶时,只要具足、鉴赏了茶的形、色、香、味,能够品出茶的意韵就足够了,何必去求多求浓?茶浓了,自然会伤及脾肾,事与愿违,这又是何苦呢?茶浓香短而苦涩,反而会失去了饮茶的淡雅、清冽之美。单次泡茶的投茶量过多与日常的过量饮茶,同样会有害健康。假如想用茶叶来治疗疾病,那就要尊重医生的处方,对症下药,况且,我们平时的这点饮茶量,是远远达不到治病疗效的。据李时珍引用的唐代昝殷的《食医心镜》记载:“赤白下痢。以好茶一斤,炙捣末,浓煎一、二盏服。久患痢者,亦宜服之。”在中国医疗史上,这是我能检索到的比较罕见的一个以茶治病的单方。其用量,至少为炙过的好茶一斤,捣末后,浓煎口服才会有效。唐代的一斤,相当于今天的680克。一次摄入如此巨量的茶叶,对于健康人来讲,明显是大大过量了,不仅可能会损及人体的脾胃和肝脏,而且还有可能致人死亡。其咖啡碱的个人单次摄入值,已经远远超过了10g的致死剂量。传统中医认为:“药以治病,因毒为能。谓毒者,以气味之有偏也。”大凡治病用药,不像我们平时饮茶那么随意自在,不仅要考虑到治病的疗效,还要综合顾及到中药的配伍平衡,清醒地估算到药物对身体的损益,不能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同样是得不偿失的。在当今时代,几片黄连素可以治愈的痢疾,何必再去煎煮一斤好茶呢?一斤好茶的单价,一定会比药价贵出多倍。另外,煎煮高浓度的茶汤,费力耗时,服用也极不方便。从上述这个典型案例,能够看出某些茶叶退出药物类别、转变为保健食品的些许蛛丝马迹,故黑格尔说:“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当然,在今天,茶的这种药、食转型,也得益于时代的进步与科技的发展。
深得茗柯至理的许次纾,在《茶疏》中,清晰记录了他习惯饮茶的投茶量,这对我们进一步了解明代文人的饮茶习惯,显得颇为重要。《茶疏》记载:“(茶注)容水半升者,量茶五分,其余以是增减。”明代的一升,与现在基本相同,半升即为500ml。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讲到紫砂壶时说:“若得受水半升而形制古洁者,取以注茶,更为适用。”由此可见,在孟臣壶问世以前,容量为500ml的茶壶,大概是多数文人的标配。明代的一斤是16两制,约为今天的595g。量茶五分,即是今天的1。86克。反观我们今天的泡茶习惯,瀹泡绿茶时,一般为120ml左右的水量,投茶3克。其饮茶量,是明显大于古人的。当我们仍感觉茶味偏淡,不足以抒发壮志豪情时,古人却饮得津津有味、诗情画意,萧然无世俗之思。有限光阴,无涯尘事,其中的缘由,是我们今天的茶品退化了吗?寡淡没有滋味了?还是我们过于忙碌和疲惫,以至于身心与味觉变得迟钝了呢?这一切,是不是该引起我们的重视和反思了?
明代茶人的精神领袖朱权,在《茶谱》中说:“大抵味清甘而香,久而回味,能爽神者为上。”清甘而香的茶,茶氨酸、糖类含量较高,幽而不寒。这不仅是指一芽一叶的头采春茶,而且也是指瀹泡的淡雅、有回甘的茶汤。由此可察,朱权是颇明医理的。朱权在《茶谱》中还特别交代:“然茶性凉,不疾者,不宜多食。”结合《茶谱》开篇列举的茶之功效,此处的“疾”,是指轻微的不舒服,还不足以达到致病状态,如积热、热渴、油腻、心烦等症状。这同时也在说明,茶作为药物去治疗疾病,是很有局限性的,特别能迅速见效的病例,并不多见。假如身体健康,是不可过量饮茶的;若是患有其他疾病,同样也不能多饮,尤其是肝病患者。花赏半开时,凡事须有度。
尽管明代的大部分文人喝茶较淡,但是,作为医学大家的李时珍,还是把身体喝出了问题。他在《本草纲目》中回忆说:“时珍早年气盛,每饮新茗必至数碗,轻汗发而肌骨清,颇觉痛快。中年胃气稍损,饮之即觉为害,不痞闷呕恶,即腹冷洞泄。故备述诸说,以警同好焉。又浓茶能令人吐,乃酸苦涌泄为阴之义,非其性能升也。”浓茶催吐,是因为茶叶苦寒属阴,而非升散属阳。简单地讲,当我们服用味道较重的东西,身体都会做出一个应急反应,其表现就是上吐,下泄,汗出、分泌唾液等等。如果饮茶过量,茶就会暗中伤人,用一生的健康去换取一时的痛快,其代价必然是惨重的。李时珍在中年为茶所伤后,他首先纠正了浓茶催吐,非为茶性能升的阳性表现;其次,他又把自己的切肤之痛和教训,很坦诚地公之于众,以警同好。鉴于此,我们今天的爱茶女性,更应当引起高度警觉。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千真万确。女人以血为本,故十女九寒。很多女士一天到晚,泡在浓酽的茶汤里,埋头苦喝,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涩的大无畏爱茶精神,是极不明智的。茶性多寒,女性体质属阴,更不可过度贪凉、饮食生冷。一旦健康状况祸起萧墙,都搞不清楚是那道墙出了问题,这的确有些可悲。因此,适量饮茶,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李时珍为此还特别强调:“民生日用,蹈其弊者,往往皆是,而妇妪受害更多,习俗移人,自不觉尔。”自古女士相对比较感性、被动,易受蛊惑和跟风,故受害较重,这是多么沉痛的人生领悟!
李时珍根据前人的结论,在《本草纲目》中,对茶的功用重新做了概括。他认为:“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然火有五,火有虚实。若少壮胃健之人,心肺脾胃之火多盛,故与茶相宜。温饮则火因寒气而下降,热饮则茶借火气而升散,又兼解酒食之毒,使人神思爽,不昏不睡,此茶之功也。”李时珍在这段论述里,强调了茶是寒性的,降伏的是人体的实火。最适宜喝茶的受众,应该是身体壮实且脾胃强健的人。在饮用时,一定要热饮或温饮,方显茶功。李时珍在痛定思痛之后,又说:“若虚寒及血弱之人,饮之既久,则脾胃恶寒,元气暗损,土不制水,精血潜虚;成痰饮,成痞胀,成痿痹,成黄瘦,成呕逆,成洞泻,成腹痛,成疝瘕,种种内伤,此茶之害也。”为茶所害的受众,多是身体虚寒、气虚血弱之人。这类体质的人,本应多予滋养,尤其要适度增加蛋白质的摄入量。如果饮茶不加节制,仍反其道而行之,不去反思,反而节食,就如扁鹊见蔡桓公,有疾在岁月,“不治将益深”,其教训必然是惨痛的。
咖啡碱有成瘾性。长期饮茶者,一旦停饮,可能会出现精神萎靡、身体疲软乏力等症状。基于此,李时珍又说:“人有嗜茶成癖者,时时咀啜不止,久而伤营伤精,血不华色,黄瘁痿弱,抱病不悔,尤可叹惋。”饮茶过量,茶多酚会与蛋白质发生凝固反应,与铁发生络合沉淀,长此以往会造成贫血现象,即是“伤营伤精,血不华色”。一方面饮茶过量,会造成营养不良;另一方面,过量的咖啡碱摄入,会影响肠道内正常钙的吸收与钙盐在骨中的沉积,导致身体缺钙或骨质疏松,故表现为“黄瘁痿弱”。
纵观俯察今日的饮茶风尚,较明代更盛,悖论妄语横行,江湖习气深重,人人大谈饮茶健康,个个不思嗜饮危害,这都是极不理性的表现。近年来,受其害者,比比皆是,如李时珍所言:“蹈其弊者”,“自不觉尔”。缺乏基本的健康常识,过于自负又不去反思,这才是最令人无奈与可怕的。于此,我与时珍共有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