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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希尔当时正是名声鼎盛之时,那年冬季,他一直出色地作关于叔本华①讲座。这是菲利普学哲学的入门。菲利普的脑子注重实际,一接触抽象思维便茫然不知所措了。他发现听形而上学的学术讲座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魅力。他屏息恭听这些讲座有点像观看走钢丝的演员作惊险的表演,下面是无底的深渊。然而这种表演是很令人激动的。悲观主义的主题吸引他那颗年轻的心;他相信,他正要进入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冷酷的、可悲的和暗无天日的地方。虽然如此,他还是渴望踏入这个世界。不久,当凯里太太来信转达他监护人的意见,说该是他回英国的时候了,他便满口答应了。他现在必须下决心,究竟将来打算干什么。假如他7月底离开海德堡,他们就可以在八月份商量这件事,这倒是作出安排的大好机会。

①叔本华(1788—1860):德国厌世哲学家。

离开海德堡的日期定了。凯里太太又来了一封信,她提醒他别忘了威尔金森小姐,承蒙她的帮助,他才能住在海德堡厄宁夫人的寓所的。她信中还告诉他威尔金森小姐准备到布莱克斯特伯尔同他们一块住几个星期。她将在某月某日从弗拉欣乘船来。假如他同时动身的话,他可以一路上关照她,陪她到布莱克斯特伯尔。菲利普生性腼腆,他回信推脱说他得再等一二天才走。他想象自己在人海之中寻找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形:摇摇摆摆地向她走过去,询问她是否就是威尔金森小姐(他很可能认错人而碰一鼻子灰)。再说,他也不懂得在火车上是应该同她聊天呢还是不理她,只顾自己看书。

他终于离开了海德堡。整整3个月来他什么也不想,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将来,他毫无遗憾地离开了,他从未觉得他在那儿是快乐的。安娜小姐赠他一本《赛金根的号手》。他回赠她一册威廉·莫里斯①的著作。他们都很明智,谁也不曾去读对方赠送的书。

①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诗人,艺术家及社会主义者。

ⅩⅩⅫ     菲利普见到伯父和伯母时,不禁大吃一惊。他先前从未注意到他们已这么苍老了。牧师还是如往常一样,以不冷不热的态度接待他,他身体胖了点,头秃得更厉害了点,白发也多了点。菲利普看出他多么微不足道啊。他的脸上露出虚弱和纵欲的神色。路易莎伯母把菲利普搂在怀里,不停地亲他,幸福的热泪从双颊淌下来。菲利普被感动了,又有点忸怩不安。他从未知道,她对他多么疼爱!

“哦,菲利普,你走后,日子似乎过得很慢。”她抽泣着说。

她抚摸着他的双手,喜悦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庞。

“你长高了,简直像个大人。”

他的上唇长出一撇小胡子。他买了一把剃刀,不时地小心翼翼地把光滑的下巴的软毛刮掉。

“你不在,我们可寂寞了,”接着,她声音突变,羞怯地问,“你回到自己家里很高兴吧?”

“那当然啦!”

她瘦得几乎快皮包骨了,搂住他脖子的胳膊只是纤细的骨头,令人联想起鸡骨头来。她憔悴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仍然按照年轻时流行的发式梳成的斑白的卷发,使她显得古怪和感伤。干瘪的身躯就像秋天的一片落叶,一阵凛冽的寒风就会把它刮掉。菲利普感到这两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生命已经完结了。他们是属于过去的一代,正在那儿耐心地麻木地等待死亡;而他却充满青春活力、渴望刺激和冒险,对这样虚度年华感到骇然。他们一事无成,一旦去世,就好像他们不曾存在一样。他十分可怜路易莎伯母。他虽然突然感到自己喜欢她,因为她疼爱他。

这时,威尔金森小姐走进屋来。她刚才一直小心回避,好让凯里夫妇有机会和侄儿亲热一番。

“菲利普,这是威尔金森小姐。”凯里太太说。

“浪子回家了,”她边说边伸出手来,“我给浪子衣上的钮扣眼带来了一朵玫瑰。”

她笑容可掬地把刚从花园摘来的那朵玫瑰花别在菲利普上衣的纽扣眼里。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他知道威尔金森小姐是威廉伯父的前任教区长的女儿。他知道伯父结识很多牧师的女儿。她们穿着剪裁得不好的衣服和粗笨的靴子,通常穿一身黑衣服。菲利普早年在布莱克斯特伯尔时,手织物尚未传到东英格兰来。而牧师家的太太小姐也不喜欢穿花衣服。她们的头发梳得乱七八糟,浑身散发出一股浆过的内衣的呛人气味。她们认为女性的魅力不体面。因此,无论老少,全是一样的打扮。她们因自己信仰的宗教而妄自尊大。同教会的密切的关系,使她们对其他人采取了几分傲慢专横的态度。

威尔金森就大不一样。她穿一件白纱长袍,上面印有灰色的小花簇图案,脚上穿一双尖尖的高跟鞋,配上一双网眼长袜。在阅历浅的菲利普看来,她似乎穿得很华丽;他哪儿知道她的上衣既便宜又妖艳。她的头发做得很精致,前额的正中留着一绺整齐的发卷,发丝又黑、又亮、又硬,看上去根本不会散乱似的。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鼻梁呈钩状,从侧面看她多少有点像猛禽,可是从正面看却很讨人喜欢。她常微笑,但是因为嘴大,微笑时总是千方百计地不让那排又大又黄的牙齿露出来。然而菲利普感到最窘的,是她涂了很厚的脂粉。他对女性的行为举止的看法是很严格的,从未想过一个有身份的女子还要抹粉。威尔金森当然是个有身份的小姐了,因为她是牧师的女儿,而牧师属于绅士。

菲利普决意全然不喜欢她。她讲话略带法国口音,他不晓得为什么她会这样,因为她是在英格兰内地土生土长的。他认为她的微笑不自然,她那副忸怩作态的轻浮样子使他感到恼火。有两三天他保持沉默,心怀敌意,可是威尔金森小姐显然没发觉出来,她非常和蔼可亲,几乎只跟他一个人谈话,并且不断地就某个问题征求菲利普的意见,这种做法着实有些付人喜欢。她还逗他发笑,菲利普总是经不起别人逗他:他有一种不时说出妙语的天赋,现在有位欣赏这种天赋的知音,他真是喜上眉梢。牧师和凯里太太都没有幽默感,他无论说什么他们都笑不起来。他和威尔金森小姐厮混熟了的时候,就不再那么羞怯了,渐渐地也就喜欢她了。他觉得她的法国脸独特而有趣。在医生家举行的游园会上,她穿得比任何人都漂亮。她穿着印有大白点花纹的蓝色软绸衣,菲利普因之而动情,心里喜滋滋的。

“我敢肯定,他们会认为你行为不端。”他笑着对她说。

“让人看作是放荡的轻桃女子是我平生之愿呀。”她回答说。

有一天,威尔金森在自己的房间时,菲利普问路易莎伯母她年纪多大了。

“哟,亲爱的,你不该问一个小姐的年龄;不过你要和她结婚的话,她的年纪可就太大了,这是肯定的。”牧师肥胖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

“她不是小娃娃了,路易莎,”他说,“咱们在林肯郡的时候她就差不多是大姑娘了,而这是20年前的事啦,当时她背后拖着一条辫子。”

“她当时也许不超过10岁吧?”菲利普问。

“不止10岁了。”路易莎说。

“我想她当时是接近20岁了。”牧师说。

“哦,不,威廉,最多十六七岁。”

“那她早已超过30岁啦。”菲利普说。

就在这时,威尔金森小姐哼着本杰明·戈达德的一首歌,轻快地跑下楼来,她戴上帽子,正准备和菲利普出去散步。她伸出于来,让他为她扣上手套的纽扣,他笨手笨脚地扣着。觉得难为情,然而却颇有骑士风度。现在他们之间的谈话已无拘无束。

他们一面闲逛着,一面天南地北地聊着。她对菲利普讲起柏林的情况,他告诉她在海德堡的生活。他谈话时,那本来无足轻重的小事,现在讲起来却有了新的意义:他描述了在厄宁夫人寓所的房客;对于跟海沃德和威克斯的几次谈话,这时似乎很重要,他略加歪曲,以便显得荒唐可笑些。他对威尔金森小姐的笑声感到飘飘然。

“吓死我了,”她说,“你太会挖苦人了。”

接着,她又开玩笑地问他在海德堡是否有什么艳遇。他不加思索地,坦率地告诉她没有,可是她不相信。

“你太守口如瓶了,”她说,“到了你这样的年龄,怎么可能呢?”

他红着脸笑了。“你想了解的太多了。”他说。

“啊,我猜对了,”她得意洋洋地笑着,“看你脸都红啦。”

他感到高兴,因为她竟会认为自己放荡。他转换话题,以便让她相信,他还隐瞒了一桩桩风流韵事。他恨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因为过去一直没有机会。

威尔金森小姐不满自己的命运。她怨恨自己不得不去谋生,给菲利普讲她母亲的一位叔父的事儿。她本想从母亲的一个叔父那儿继承一笔财产,可是他跟厨娘结婚,把遗嘱改了。她暗示自己早先家境的奢华,并且拿在林肯郡有马骑,有车乘的阔绰生活同眼下寄人篱下的穷困生活相比较。后来菲利普向路易莎伯母提起这件事,她告诉他,当她认识威尔金森一家时,他们不过只剩下一匹马及一辆单马拉的双轮马车罢了。这倒使菲利普有些糊涂了。路易莎伯母听说过那位有钱的叔叔,可是他已结了婚,并在埃米莉(威尔金森小姐)出生以前就有了孩子,她根本没有希望继承他的财产。威尔金森小姐把柏林说得一无是处,眼下她在那儿供职。她埋怨德国的生活粗俗乏味,并悲痛地将它和巴黎的丰富多彩的生活相比较。她曾在巴黎待了好几年,但没说究竟住了多少年。她曾在一名时髦肖像画家家里当家庭教师,画家娶了一个有钱的犹太人作妻子。在他们家里遇到了许多知名人士。她一口气说出了许多人的名字,菲利普听得津津有味。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是他家的常客,吃饭时坐在她旁边的科奎宁①告诉她说,也从未遇见过一个外国人能讲这么地道的法语。阿尔方斯·都德②也常来,还赠送她一本《萨福》,他答应在这本书上写上她的名字,但她后来忘了提醒他。她迄今仍珍藏着这本书,并愿意借给菲利普看。还有莫泊桑也常常来,威尔金森小姐会意地看着菲利普,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多么伟大的人啊,多么了不起的作家!海沃德曾谈过莫泊桑,他的名气菲利普是熟悉的。

①科奎宁(1841—1909):法国著名男演员。

②都德(1840—1897):法国小说家,《萨福》是1884年发表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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