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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桃花源(第2页)

武陵山区多洞,这洞大得让你不敢去想,一个洞就能开进一架直升机,而洞深几许到现在也没有探出个所以。这比陶渊明说的“桃林夹岸,山有小口,豁然开朗”更要神秘。那天我们就在山洞里的一个千人大剧场看了一台现代武陵人的歌舞演出,真是恍若隔世,不知梦在何处。

最动人的是情歌演唱。男女歌手分别站在舞台两侧的两个山头上(请注意,洞里又还有山)引吭高歌:

(女)郎在高坡放早牛,

妹在院中梳早头。

郎在高坡招招手,

妹在院中点点头。

(男)太阳一出红似火,

晒得小妹无处躲。

郎我心中实难过,

送顶草帽你戴着。

你看男子心疼他心爱的女子,恨不能立即送去一顶遮阳的草帽。楚人是善于歌颂爱情或者借爱情说事的,从屈原始,古今亦然,陶渊明的楚文化背景很深。这让我立即想起他的《闲情赋》:

我愿做她的衣领,以闻到她颈上的芳香。

可惜就寝时,衣服总要被弃置一旁;

我愿做她的衣带,终日系于她的腰间,

可惜换装时,衣带被解下,又有暂别的忧伤;

我愿做一滴发乳,涂在她的黑发上,

可她总要洗发,我又会受到冲洗的熬煎;

我愿做一把竹扇,让她握于手上,凉风送爽,

可秋天来临,还是难免有离去的凄凉;

我愿做一株桐木,制成一把她膝上鸣琴,

可她也有悲伤的时候,会推开我不再奏弹。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还有哭嫁歌。婚嫁本是喜事,但女儿出嫁要哭,大哭,不舍爹娘,不舍闺友,大骂媒婆。哭,且能成歌,有腔有调,有情有韵。艺术这种东西真是无孔不入,喜怒哀乐都有美,悲欢离合都是歌。但是这歌和大城市里舞台上那些那些尖嗓子、哑喉咙、扭屁股、声光电的歌不一样,这是桃花源中的歌。是在武陵山中的时光隧道中听到的魏晋声、秦汉韵啊。

那天演的又有丧葬歌。人之大悲莫过于死,但这么悲伤的事却用唱歌来表达。当地风俗“谁家昨日添新鬼,一夜歌声到天明”。你看那个主唱的男子,击鼓为拍,踏歌而舞,众人起身而合,袖之飘兮,足之蹈兮,十分的洒脱。生死由命,回归自然,一种多么伟大的达观,仿佛到了一个生死无界、喜乐无忧的神仙境界。这远胜于现代都市里作秀式的告别仪式、追悼大会。在歌声中我听到了一千五百年前陶渊明那首自己拟的《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武陵人这洒脱的《丧歌》,那源头竟是陶公的《挽歌》啊,你不得不承认这山洞里的桃源世界确实还在继续着陶渊明所创造的那个生命境界和审美意境。还有一种原始的茅谷斯舞蹈,舞者全身紧裹稻草,男子两腿间挂着象征阳物的装饰,甩来摆去,癫狂起舞,表达的是自然崇拜与生殖崇拜。这种淳朴只有在这深幽的山洞里才能见到,这时你已完全忘了山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电脑网络、反恐战争、股票期货、跑官卖官,真的不知今宵何夕,身在何处了。

一连几天我就在这深山里转,感受这歌声、这舞蹈,还有米酒。这里喝酒也是桃花源式,是在别处从没有见过的。喝时要唱,要喊,要舞,喝到高兴处还要摔酒碗。双手过头,一饮而尽,然后“啪”的一声,满地瓷片,当然是那种很便宜的陶瓷碗。这正是陶渊明《杂诗》与《饮酒》诗的意境:“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若夫不快饮,空负头上巾”。历史越千年,风物亦然。

一日,喝罢酒,我们去游一个叫“四洞峡”的地方,那又是一处桃花源了。离开公路,夹岸数步,人就落入一个大峡谷中。头上奇树蔽日,脚下湍流漱石。平时在城里花盆中才能见到的杜鹃花,这里长成了合抱之粗的大树,花大如盘,洁白如雪。一种金色的不老兰,攀于岩上,遍洒峡中,灿若繁星。古藤缠树,树树翠帘倒挂;香茅牵衣,依依不叫人行。许多草木都见未所见,闻所未闻。一种铁匠树,木极硬,木工工具对付不了它,要用铁匠工具才能加工,因有此名。其木放入炉中,如炭一样一晚不灭。一种似草似灌木的植物,秆子肥肥胖胖,就名“胖婆娘的腿”。真是目不暇接。走着,走着,这一路风景突然没入一个悠长的石洞,瞬间一片幽暗,不见天日,唯闻流水潺潺,暗香浮动。我们扶杖踏石,缘壁而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真的要走回到秦汉去,也不知这样如履薄冰行了几时,忽又见天日重回到了人间。这样忽明忽暗,穿峡过洞,如是者四次,是为“四洞峡”。到最后一个石洞的出口处,有巨石如人头,传说是远古时一将军在此守洞,慢慢石化。石壁上长有一株手腕粗的黄杨木,却言已生有八百年。据说这种树平时正常生长,而每逢有闰月就又往回缩,它竟能自由地挪动时空。现代物理学已有一种“虫洞”假说,人们可轻易穿越时空退回过去,而桃花源中的植物竟然早已有了这种本事。我回望洞口,看着这石将军,这黄杨树,浮想联翩。当年陶渊明由晋而返秦,我们现在莫不是返回到了东晋?

出峡之时已近黄昏,主人请我们参观他们的万亩桃林。这里乡民以种桃为生已不知起于何年。近年来为了进一步富民,政府又请专家指导,搞了一项万亩桃园工程,好大的规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桃树。正是开花季节,晚照中红浪滚滚,一直铺向天边,只间或露出些道路、谷场,或农家的青瓦粉墙。我们随意选了一处半山腰的“农家乐”,在院子里摆桌吃饭。席间仍是要喝米酒,唱古老的歌,摔酒碗。主人对我们这些山外来人更是十分的亲热。有如《桃花源记》所言:“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又如陶诗:“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便作乐,斗酒聚比邻。”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戚继光曾经要用功名换山水,更不会去作什么回文诗。但他们知道这里就是桃花源,是他们的家,祖祖辈辈都这样自自然然地生活着。

桃花源不只是风景,而是一种生活符号,一种文化标记。

心中的桃花源

陶渊明为晋代柴桑人,即现在的江西的九江县、星子县一带。九江我是去过的,这次为写这篇文章又重去两地寻找感觉。结果这感觉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在陶渊明纪念馆,我看到了许多历代、各地甚至还有国外对他的研究资料,及出版的各种书刊。像东北鞍山这样远、这样小的地方都有陶学的研究团体,而今年的全国陶学年会是在内蒙古召开的。日本亦有专门的陶学社团。一本专刊上这样说:“渊明文学在日本的流传,不论时光如何流失,人们对他恬淡高洁的人格的憧憬,对其诗文的热爱从未中断。”而更未想到的是,陶渊明的墓是在一座部队的营房里,官兵们用平时节约下来的经费将其修葺保护得十分完美。我们登上营房后的小山,香樟、桂花、茶树等江南名木掩映着一座青石古墓,墓的四角,四株合抱粗的油松皮红叶绿,直冲云天。只看这树就知这墓在数百年之上。陶卒于乱世,其墓本无可考,元代时大水在这附近冲出一块记载陶事的石碑,官民喜而存之,因碑起墓,代代飨祭。现在这个墓是部队在2003年重修,并立碑记其事。一个诗人,一个逝去了一千五百多年的古人怎么会引起这么广泛、久远的共鸣呢?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确是以艺术的魅力激起了我们千百年来对理想社会和美好山水的不断追求。但更有普世价值的是他设计出了一个人心理的最佳状态,这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永是平和自然,永葆一颗平常心。他以亲身的实践证明了这一点,接着又用自己的作品定格、升华、传达了这种感觉。他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下了一粒桃花源的种子,无论如何斗转星移,岁月更换,后人只要一读陶诗、陶文,就心生桃花,暖意融融,悠然自悟,妙不可言。当代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家应该具有诗人的思维,他说哲学最好的表达方式是诗歌。陶渊明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他始终是用诗歌来表现人生。

人生在世有三样东西绕不过去。一是谁能没有挫折坎坷;二是任你有多少辉煌也要消失,没有不散的宴席;三是人总要死去,总要离开这个世界。与这三样东西相对应的心境是灰心、失落与恐惧。怎样面对这个难题,克服人精神上的消极面,让每一天都过得快活一些,历来不知有多少的思想家、宗教徒都在做着不尽的探索。过去关于奋斗、修养的书不知几多,现在“励志”类的书又满街满巷,而所谓“修养”,已经滑进了“厚黑”的死胡同。而你就是励志、奋斗、成就之后还是绕不开这三点。你看现实生活中有的人生活并没有到了谷底,甚至还又几分殷实小康,但还在没完没了地嫉妒、哭穷、诉苦、牢骚;有的人已身居高位,还在贪婪、虚荣、邀功;有的人已退出官场,还在回头、恋权、恋名,苦心安排身后事。陶渊明官也做过,民也当过;富也富过,穷也穷过;也曾顺利,也曾坎坷,但这些毛病他一点也没有。他学儒、学道、学佛,又非儒、非道、非佛,而求静、求真、求我,从思想到实践较好地回答了人生修养这个难题。

陶渊明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军阀”混战,政权更迭,民不聊生。他虽也做过几次官,但“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隐回乡,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为避战乱他曾两次逃难,仇家一把火又将他可怜的家产烧了个精光。但在他的诗文中却找不到杜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式的哀叹。反倒常是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静。这是一种境界,一种回归,回归自然,回归自我,不为权、财、名、苦所累,永葆一颗平常心的境界。他为官时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丢人格;穷困时安贫知足,不发牢骚,不和自己过不去,也就是《桃花源记》里说的“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我们没有理由责备陶渊明为什么不像白居易那样去写《卖炭翁》,不像陆游那样去写“铁马秋风大散关”,不像辛弃疾那样“把栏杆拍遍”。陶所处的时代没有辛弃疾、岳飞那样尖锐的民族矛盾,他也未能像魏征、范仲淹那样身处于高层政治的旋涡之中。存在决定意识,各人有各人的历史定位。陶渊明的背景就是一个“乱”字,世乱如倾,政乱如粥,心乱如麻。他的贡献是于乱世、乱政、乱象之中在人的心灵深处开发出了一块恬静的心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也不是没有做过官,但他不把做官当饭吃,他一生五仕五隐,那官场的生活只不过是他的人生实验。他对朝廷也曾是有过一点忠心的,甚至还有对晋王朝的眷恋。自晋亡后,他写诗就从不署新朝的年号。但是他把人格看得比政治要重。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看人的脸色。政治生活一旦妨碍了他的人性自由,就宁可回家。他高唱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何等痛快。朱熹评陶渊明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他岂但只高于晋宋人物,也远高于现代的许多跑官要官、贪财受贿、争权夺利、图名好虚之人。

陶渊明对死亡的思考更是彻底,并有一种另类的美感。他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死,万岁如平常。”人总有一死,何必叹什么命长命短,操心什么死后的荣誉。如果一个人总是不死,那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这种彻底的唯物主义真让我们吃惊。正因为有这种生死观他从不要什么虚荣,没有一点浮躁。更不会如今人之非要生前争什么镜头、版面,死后留什么传记、文选。

龚自珍说:“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骚》。”梁启超说:“这位先生身份太高了,原来用不着我恭维。”说是不用“恭维”,但历来研究、赞美他的人实在太多。他的思想确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的这种达观精神几乎成了后人处世的楷模,如果你抚摸着陶之后的历史画卷,就会听到无数伟人、名人与他的共鸣,而这些人都是中国历史上的群山高峰啊。于是我们就会发现一股从遥远的桃花源深处发出的雷鸣,在历史的大峡谷中,滚滚回荡,隐隐不绝。李白算是中国诗歌的高峰了,被尊为诗仙,但他对陶是何等的敬仰:“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时到彭泽,狂歌陶令前。”他梦见陶公门前的五柳树了,要到彭泽去与他狂歌。白居易曾被贬为江州司马,离陶的家乡不远,他在任上时陶诗不离手:“亭上独吟罢,眼前无事时。数峰太白雪,一卷陶潜诗。”苏东坡曾被发配在偏远的海南,他身处逆境是把陶渊明当老师才渡过困境的:“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他把陶放在曹植、李白、杜甫之上,而且居然把陶诗逐一和了一遍,这恐怕主要是精神上的相通。现代人中毛泽东也有陶渊明情结。他一生轰轰烈烈是是非非,但晚年多次谈到想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去做徐霞客,或者去当一名教书先生。他上庐山,山下的九江就是陶渊明的家乡,于是赋诗道:“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庄子说“内圣而外王”,事业是皮毛,心灵的自由才是人的终极追求。魏晋人追求的大概就是这个风度,所谓:“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亦即陶渊明说的不要让心情为外形所役使(既自以心为形役)。翻阅史书,我们发现凡真正建功立业,轰轰烈烈的大人物,其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静谧的桃花源,能隐能出,能动能静,收放自如。诸葛亮六出祁山,七擒孟获,火烧赤壁,舌战群儒,一生何等忙碌,但留下的格言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政治抱负多么强烈,但他的心理支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辛弃疾晚年写词:“岁岁有黄菊,千载一东篱……都把轩窗写遍,要使儿童诵得,《归去来兮辞》。”邓小平是继毛之后的又一伟人。“文革”之难,他在江西被软禁三年。这个昔日指挥淮海战役的主帅,在一个绿树砖墙的小院里,养了几只鸡,种了几垄菜,挑粪担水,劈柴烧火。如陶渊明那样“带月荷锄”、“守拙归园”。后来毛要他对“文革”下一结论,他说:“我是桃花源中人,只知秦汉,不识晋魏。”但正是这种能伸能屈的淡定,让他后来一出山就带来国家民族的中兴。而事成之后他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无大志,只愿国家富裕,我做一个富国的公民就行。”他要归去。陶渊明不是政治家,却勾勒出一个理想社会,让人们不断地去追求;他不是专门的游记作家,却描绘了一幅最美的山水图,让人们不断地去寻找;他不是专门的哲学家,却给出了人生智慧,设计了一种最好的心态,让人们去解脱。如果真要说专业的话,陶渊明只是一个诗人,他开创了田园诗派,用美来净化人们的心灵。中外文学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位诗人能像他这样创造了一个社会模式、一种山水布景、一种人生哲学,深深地植根在后人的心中,让人不断地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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