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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琫准发出第一道檄文《倡义文》两天后,即阴历正月初五,是李鸿章的七十二岁寿辰。
天津的李府正忙于一一退还从各处送来的寿礼,理由是寻常生日。不寻常的生日是花甲、古稀、七十七以及四十、五十等岁数的生日。李鸿章生于道光三年(1823年),这年虚岁七十二,周岁七十一。
他不由得想起两年前庆贺古稀之寿的情景——大小官员都送来贺词、寿礼,西太后赐给他一副对联:
栋梁华夏资良辅
带砺山河锡大年
他用手摸了一下头顶,又想起四川总督刘秉璋万里迢迢送来的那副对联,上联是“二十年前人羡黑头宰相”。实际上,他当直隶总督即宰相,是在二十四年前,也就是四十八岁那年。而他当上与直隶总督同等资格的两江总督,还要早五年。当时四十二岁的一等肃毅伯李鸿章,当然还是满头黑发。
太平天国战争时期,刘秉璋跟随李鸿章转战各地,与其说是幕僚,不如说是战友。
对联的下联是“三万里外共推黄发元勋”,意思是三万里以外的外国人也都赞扬你这位黄发元勋。
李鸿章闭上眼睛,回想着两年前的寿诞,不禁联想起那时发生的痛心事,无法关上记忆的大门。
——祝寿的次日,他最疼爱的小儿子经进死了。仅仅病了三天,便一命呜呼,才十五岁。
当时的豪门大户都是妻妾成群,有五男三女也算不上子女多。李鸿章得子较晚,甚至还要了弟弟的儿子经方当养子。五十五岁后得子经进,他十分溺爱。经进也异常聪明,兼学中西,进步之速,乐得老父眉开眼笑。十五岁时,为他订了婚约。女方是都察院都御使徐郙之女。
肩负国政大任的李鸿章无暇哀痛爱子之死,至少在表面上要装作若无其事。不过,他总算还忍受得住。后来的赵氏夫人之死,一下子打碎了他宁静的心。那是在经进死后六个月。他自己也明白,从那以后他失掉了耐性,左右的人们背地里说他变得固执了,他也有所耳闻。
这时他才觉察到妻子赵氏生前曾给予他多么大的支持,那是经进的母亲莫氏所顶替不了的。
“留给我的岁月已经不多了,而该做的事却太多……究竟还能做多少呢……”李鸿章一个人嘟嘟囔嚷。不知怎的,他总爱回忆过去,大概是因为老了,不及时提醒,就往往一门心思地回忆往事。
他想激励自己,不向后看,可是,没等唠叨完,就又回忆起来了。
“对镜方知颊有髭”,他记得这句诗是以《二十自述》为题写下的。那年二十岁,刚刚长出汗毛似的胡须,尔今已经全白了。
“不,我会长寿的……一定能……”
李鸿章的父亲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的进士,历任刑部主事、郎中等职。太平天国战争时,随军出征。五十五岁死去,若不是军务过劳,也许还能多活几年。李鸿章的母亲活到八十三岁。族中不乏长寿者。
中国有同姓不通婚的原则,但李鸿章的父母两家都姓李。这是有原因的。本来他的祖先姓许,八世祖许迎溪与同村李心庄联姻。李家无子,许家便把二男慎所过继。在中国,改变姓氏可是件大事,大概年轻的许慎所相当反感。他虽然改姓为李,但不许后人忘掉原本姓许。
“十年……还能干十年……就按十年考虑吧。”李鸿章凄凉地对自己说道。
我所干的事,究竟对国家有多大的好处?近来,他经常思索这个问题。
组织淮军,与太平天国厮杀,与捻军争斗,那时候,大概是因为正当壮年,他从未犹豫彷徨过。
假如太平天国取得了天下,那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呢?
那些大骂皇帝和孔孟是妖人的广西烧炭工人和落第举子的奇怪活动,也浮现在李鸿章眼前。虽然很粗野,但他们的组织里有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在跳动。那种活力若用于今日之中国,也许能使中国的现状好些。
“想这些事有什么用。”李鸿章摇了几下头,想从头脑中甩掉缠绕他的东西。
“你的力量怎样啊?”仿佛有人从旁问了这么一句。
三年前,第二次检阅北洋海军时,他所信赖的直隶按察使周馥(后为两江总督)颇有感慨地说:“北洋海军已经花了一千多万两,才有这么一点点军舰。一旦有事,靠它是战胜不了外国舰队的。大臣们都是些书呆子,不懂军事,出了事却加罪北洋。现在必须要求加紧扩大海军,大声疾呼。为国家计,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北洋海军几乎是李鸿章的私人军队,靠他自己千方百计地筹措军费。按理说应该从国库拿出更多的银子,但他知道那是根本办不到的。
“我的能力就这么大了,即使再奏明朝廷,上谕也不过是‘着即会同有司共议’而已。更多的军费肯定是要不来的。”他这么答道。
“你是上年纪喽!”周馥直截了当地说。
“也许吧。”他点头应道。
李鸿章也曾想过:自己上了年纪,是否还应当继续执掌国政?但是,这是靠同事、姻亲、同乡等种种关系组织起来的力量,军队和行政组织都以他为轴心,他若放手不管,肯定会土崩瓦解。
“千万别发生战争,要采取一切办法来避免使用北洋军。”
他掌握着军队,最清楚它的力量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