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得不停好摩托车,跟麻风病患一样穿过围篱间的缝隙,跨过壕沟进入铁道区。这块锈迹斑斑的高地是火车集结待命区,大部分都会线火车和许多运送农产品、制造物出城的货运列车,均在此集结待命。分站后面坐落着附属办公室、仓库、维修棚,更后面是庞大的调轨区,一大片空地上有数十条铁道和铁道交会处,外围则有高高的铁丝网围住这块空地。
铁道区外是舒适安逸、生意热络的卡尔郊区,可看到车来人往的交通、花园、阳台与市集。铁道区里则是死气沉沉之地,没有植物、没有动物、没有人。就连隆隆驶过的列车都是幽灵列车,从一个调车点行驶到另一个调车点,车上没有列车员、没有乘客,而麻风病患的贫民窟就坐落在这里。
他们在铁轨间找到一块菱形空地,在那里一起搭设简陋小屋。他们的屋子都不到我胸口高,远望就像是笼罩在炊烟中的军队野营地里的楔形小帐篷。但走近一看,它们破烂得离谱,相较之下,我住的贫民窟小屋坚固、舒适得多。那些小屋以弯曲的树枝为骨架,以卡纸板、塑料碎片为建材,用细绳绑缚,草草搭成。我单靠一只手,不到一分钟就能把这整个营地夷为平地,但三十名麻风病人却在这里栖身。
我们进入这贫民窟,未受任何阻拦,来到位于其中心附近的一间屋子前。居民停下手边的动作,盯着我们瞧,但没人开口。很难不看他们,而一旦看了,又很难不盯着他们。有些人没鼻子,大部分没手指,许多人的双脚缠着带血渍的绷带,有些人严重到嘴唇、耳朵都开始消失。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女人为美丽所付出的代价),导致女麻风病患外形毁损的程度,似乎比男病患更丑陋骇人。许多男人对肢体不全抱着不服输、甚至昂扬自得的态度,那种带着好斗意味的丑陋本身还颇富魅力。但在女人身上,羞涩只显得畏怯,饥饿则显得虎视眈眈。在我见到的许多小孩身上,几乎看不到这种病的痕迹。他们清一色都很瘦,但看起来身体健全,相当健康。而且所有小孩都很卖力工作,他们的小手担负起抓握东西的任务。
他们早就看到我们来,而且想必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因为我们一靠近那小屋,就有一名男子爬出来,站起身来迎接我们。两名小孩立刻现身扶着那男人。他受到麻风病的严重摧残,很矮小,大概只到我的腰那么高。双唇和脸下半部已被蚕食到只剩一块又硬又多疙瘩的隆起黑肉,从脸颊往下延伸到下巴。下颚骨裸露,牙齿、牙龈也裸露,而鼻子所在的位置成为一个窟窿。。 最好的txt下载网
项塔兰 第十章(6)
“阿布杜拉,孩子,”他用印地语说,“你好?吃了没?”
“我很好,兰吉特拜。”阿布杜拉以恭敬的语气回答,“我带了这位白人来见你。我们刚吃过,想喝杯茶,谢谢。”
小孩搬凳子给我们坐,我们坐在兰吉特拜屋前的空地。一小群人聚集,坐在地上或站在我们四周。
“这位是兰吉特拜,”阿布杜拉用印地语告诉我,嗓门放大好让所有人听见,“他是麻风病患贫民窟的老大,是这里的国王,在这个kela topi的俱乐部里。”
印地语kela topi意思是黑帽,有时用它来指称小偷,因为在孟买的阿瑟路监狱里,服刑的偷窃犯得戴黑环帽而得名。我不清楚阿布杜拉为什么这样说,但兰吉特拜和其他麻风病患欣然接受,而且重复说了这个字眼几次。
“你好,兰吉特拜,”我用印地语说,“我姓林。”
“Aap doctor hain?”他问。你是医生?
“不是!”我几乎是惊慌得大叫,为这疾病和对它的无知而感到焦虑,担心他会求我替他们治病。
我转向阿布杜拉,改用英语,“告诉他我不是医生,阿布杜拉。告诉他我只是在做一些初步急救的工作,治治老鼠咬伤和倒钩铁丝围篱刮伤之类的,跟他解释。告诉他我不是科班出身,完全不懂麻风病。”
阿布杜拉点头,然后面向兰吉特拜。
“是的,”他说,“他是医生。”
“真谢谢你,阿布杜拉。”我咬着牙狠狠说道。
小孩端来装满水的玻璃杯给我们,还有盛在有缺口杯子里的茶。阿布杜拉咕噜咕噜一下子把水喝完。兰吉特拜头往后仰,一名小孩把水倒进他的喉咙。我迟疑不敢喝,害怕身边那种怪病。贫民窟居民对麻风病人有多种印地语称呼,其中之一可以译为殭尸,我觉得手里正捧着殭尸的梦魇,我觉得这种害人病全浓缩在那杯水里。
但阿布杜拉已喝掉他杯子里的水,我想他一定评估过风险,断定那很安全,而我哪天不是在风险之中。经过逃狱那场豪赌之后,每个小时都危险。逃犯那股不顾一切的血气之勇,从手臂灌注到嘴。我喝下那杯水,四十双眼睛看着我喝。
兰吉特拜的眼睛是混浊的蜂蜜色,而我分析那混浊是初期白内障所造成。他仔细打量我,视线从我双腿移到头发和背后,前后几次,毫不掩饰其好奇。
“哈德拜告诉我,你需要药。”他用英语慢慢说。
他说话时牙齿咔哒合在一起,由于没有嘴唇能够清楚发音,他的话很难听懂。例如发不出字母B、F、P、V的音,M、W则发成其他音。当然,嘴巴不仅能发音,还会传达态度、心情、言语的细微意涵,而在他脸上,这些表达内心情感或想法的暗示也付之阙如。他没有手指,因而帮助沟通的手势也做不出来。因此,有个小孩,或许是他儿子,站在他肩旁,以轻而稳定的嗓音重述他的话,就如同步口译般。
“我们一直很乐于帮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两个声音说,“为他服务是我的荣幸。我们每个星期都可以给你很多药,没问题。顶级的药,真的。”
就在这时,他喊了一个名字,一名十几岁的高个男孩从群众中出现,把一包用帆布包起来的东西放在我脚边。他跪下来打开帆布包,露出一堆针剂和塑料瓶,里面装有盐酸吗啡注*、盘尼西林、治疗葡萄球菌、链球菌感染的抗生素。容器都是新的,上面还有标签。
“他们去哪里弄来这些东西?”我检视药物时问阿布杜拉。 。 想看书来
项塔兰 第十章(7)
“偷来的。”他回答我,用印地语。
“偷来的?怎么偷?”
“Bahut hoshiyaar。 ”他答。非常高明的。
“没错,没错。”
周遭传来异口同声的附和,那和谐一致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诙谐。他们严肃地接受阿布杜拉的赞美,仿佛他是在欣赏他们集体创作的艺术品。厉害的小偷,高明的小偷,我听到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他们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拿到黑市卖。”他告诉我,仍用印地语说,让在场的人全能听懂我们的谈话。“他们靠这个和其他偷来的好东西安然生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