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城下,严鹤臣站在窗边,看着眼前那个小黄门,轻声道:“一切都安排得当了?”
小黄门叫宁福,正是原本给明珠引路的那个,他垂着手轻声道:“都安排得当了,只等大人回宫了。”
严鹤臣嗯了声,宁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其实奴才觉得,大人还能再等等,等到把东西两厂的印信收到自个儿手里,也不妨事。”坐地起价,待价而沽。
宁福说得没错,严鹤臣手里是有底牌的,他能看得出皇帝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他完全可以继续拖着,可明珠那边儿却不同了。有郑容开了这么个先河,皇上若是对明珠有了什么企图,他在外头只怕是要鞭长莫及了。
早先听说她去了太礼监,他心里还松了一口气,太后日薄西山,到底也是顾念着她,不想让她陪葬的。太礼监这个地方不错,以明珠的聪颖,也可以实现价值。可接着就是忧虑,这离皇上太近了,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严鹤臣坐不住了,心里也不知晓究竟是怎么个主意,只是觉得早就应承了她,就该对她负责到底才是。这些官儿、衔儿,他也没有那么看重。一方面想起明珠,他心里也觉得宽慰,明珠比他想得更聪明些,没几日的功夫已经冠上了八品衔儿。俗话说,宰相门前五品官,这八品的官衔着实不高,可却是她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在朝堂上,女子本就天生比不得男人,他听着宁福一五一十地说着明珠在太礼监的种种,脸上几乎要露出老父亲般的笑容来。
可怜见的,这小丫头一步一步走来,也让他刮目相看了。原本只是个穿红戴绿的女郎,如今也能把宫里的大事小情安排妥当了。如今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模样,一晃竟然快有十个月了,明珠眼瞧着就十七了,严鹤臣的脑子里转过的,还是她孩童般丰盈的双腮,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早一日回宫也好,早一日见她。
明珠消息得地比旁人慢几分,她从内务府回来,瞧着离司礼监不远,索性迈着步子走过去瞧瞧,自严鹤臣走了之后,司礼监的西配殿一直空着,也没有旁人在住进去,她从正门走进去,里头的小黄门们瞧见她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句明珠姑姑。
她笑着应了,缓步走到了西配殿之外,她原本在这里头同严鹤臣共度了许多时光,皇上来司礼监来的勤,严鹤臣便点名儿叫她侍候,一来二去,她自个儿都不知道,究竟来司礼监见的是皇上还是严鹤臣。如今已经到了年末,十个月光景,竟快得像一眨眼似的。
当初竟从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细细想来,灯火昏昏,竟也是说不出的柔旎美好。
她又绕出前院,来到了后院她原本和连翘住过的厢房,连翘被调回了花坊,日子还像过去似的那般过,她也去瞧过,也没什么旁的事,只是连翘格外惦念她。
远处有小黄门在说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珠不欲落个听墙角的名声,转身欲走,却突然听到其中一个道:“如今严大人回来,也不知道还来不来这司礼监。”这几个小黄门是常年在御前行走的人,明珠叫不出名字,可也混个脸熟。
如遭雷击,明珠呆立当场。
方才还想着的人,如今竟要回来了,她想快步走上前去问,可又忌惮着身份,不好多言,偏心里惴惴的,像是揣了个兔子,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究竟在慌些个什么,明珠根本想不明白,若是真要找个词来形容,那怕是近乡情怯吧。
明珠在司礼监的廊檐底下站定了,看着檐角的金银索子上下曳动,满目萧然风物,紫禁城已经又迎来了一个深秋,明珠攥紧了手指,竟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又起了波澜。像是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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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礼监离西南三所不远,都是聚在同一处,明珠如今再不穿宫女的衣着了,由内务府差人,专门给她量体裁了一身豆蔻绿色的官服,说是官服,不过是稍繁复些的女裙,上头按照品阶纹了图案,明珠的撒花烟罗衫上绣了夕颜花,不是什么高品阶的花,她的头发绾成螺髻,簪了一根碧玉的簪子。
她本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头整理内务府送来的账册,按理说在太礼监任职的女官中,品阶高的有一二位京中的贵女,其余品阶低的,也都是识字的宫女,明珠识字多,且心思细,诸多大事小情,也都愿意让她亲力亲为。
她不过刚把账册翻开了两页,突然听见外头喧哗起来,本以为是御驾来了,可没有黄门提前知会,只怕不是,明珠不喜热闹,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动也不动的,不知听谁喊了一句严大人,她握笔的手一顿,墨汁就淋在了宣纸上,白白糟蹋了一张上好的云母熟宣,她呆呆地,不知晓自己该起身,还是该坐着不动。
许是身子比脑子先反应过来,明珠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上了长街的青石板路上,严鹤臣如今的身份非同一般,从一品的衔儿,确实该让百官亲迎的,那些臣子们,脸上挂着不情不愿的表情站在螽斯门附近,明珠一身豆蔻绿色的官服,掺杂在这些文臣武将之中,便显得有几分鹤立鸡群。
她没有那么多顾虑,只抻着脖子往远处瞧,她几乎一眼就看见了被一群人簇拥着的严鹤臣,他比以往清减了些许,可一如既往的目光如炬,他穿着玄青色的曳撒,明珠仔细去瞧,竟然能看见她原本亲手绣在他衣袍上,振翅欲飞的仙鹤。他竟然穿了这件衣服,一种微微的甘甜从心底泛了上来,一直升到喉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