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潭寺是圣祖爷时就有的,圣祖爷逐鹿中原的时候,就在静潭寺算过一卦,卦象大吉。寺中有望气者称,圣祖爷身上有王侯之气,日后显贵,如今看来也算是一语成谶。
故而,静潭寺的卦象也被说得神乎其神。
襄平长公主乘坐撵轿,自贞顺门而出,一路向东,过了驰道又走山路,一路也并非是坦途。她微微阖着眼坐在轿中,流丹随侍在车中,而白术和明珠坐在后面的小轿子里。
“咱们公主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么今日竟想着来静潭寺上香呢。”白术像是自言自语,又抬眼看了一眼前面的撵轿,眼中有几分不甘神色,“像是公主有意瞒着我们似的。”白术心思剔透,她想来是瞧出了几分端倪。
明珠拍了拍她的胳膊:“好姐姐,公主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的,有时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件好事。”
白术侧目,明珠垂着眼,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可白术却觉得这丫头没有她当初想的那般懵懂无知。她很快收敛了脸上的不甘神色:“你说的对,我们安安心心做奴才就成了。”
又沉默了很久,明珠掀开了轿子的窗帘,轿子摇摇晃晃地,外头是苍翠的树木,和层峦叠嶂隐天蔽日的山峦,她把目光向前看去,正看见严鹤臣打马走在襄平长公主的撵轿旁边。
他的后背挺得笔直,头发被高高的束在冠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能观察他打马的姿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他的身上,竟让人觉得他翩然若神祇一般。
难怪长公主对他青眼有加。
明珠一面想着,一面收回了目光。
严鹤臣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消失了,他微微侧过头,看向那个坐着宫女的轿子,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今日宫里的贵客来静潭寺上香,自然已经请走了闲杂人等,住持亲自在寺外相迎。襄平长公主扶着流丹的手,身后跟着白术明珠两个丫头,施施然走进寺庙。
住持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却额外在明珠身上顿了一下,明珠垂着眼睛没有发觉,而却被严鹤臣觉察到了。他的眉心微微一皱。
众人进了寺院的后院,住持先免不得与长公主寒暄一二。襄平长公主求了卦,又让住持去解,虽然在给长公主算卦,可住持的目光总是似有若无地往明珠身上扫去,虽然幅度不大,可因为严鹤臣已经有所提防,这些也不曾逃过严鹤臣的眼睛。
莫不是长公主有什么企图,严鹤臣不露痕迹地想着,可随即打消了念头。静安寺的住持如今已年过花甲,向来避世,无所欲求,长公主想要让他谋划一二,只怕难于登天。
给长公主接了卦,住持几次犹豫,终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今日是既望,也是个好日子,长公主不如给个恩典,让奴才们也算上一卦,图个彩头。”
襄平长公主眉眼盈盈地看着严鹤臣道:“你可要算上一卦?”
严鹤臣摇摇头:“怪力乱神之说,奴才不信,还是不要在奴才身上劳心费力了。”严鹤臣不信鬼神,这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长公主原本也没有打算让他去算卦。
长公主哦了声,又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三个丫头:“你们仨若是想算,就去算上一卦,鹤臣随我去后面转转吧。”
严鹤臣道了声喏,呵着腰抬起手供长公主攀扶。他状似无意地侧过身,看了一眼明珠,她亭亭地站在一边,笑着对住持说:“我也不算。”
严鹤臣收回目光,可耳朵依旧听着后面的动静,只听得住持颇为不甘心道:“算什么也是不打紧的,姻缘,财运皆可。”
“多谢美意,可奴才觉得,人定胜天,若知晓了天命,只怕颇为掣肘,您觉得呢?”明珠的语气和她这个人有几分类似,平静又柔和,却又像苇丝一样柔韧。
后头的说话声已经听不清了,严鹤臣把纷飞的心思收回来,专心托着长公主的手,向寺庙后面转去。
这一路,花木扶疏,枝条交映,当真有几分出离世外的美感来,长公主走了几步,忍不住叹道:“宫里的景致看多了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你瞧瞧这,当真是移步换景,颇多意趣。”
严鹤臣点头称是。
“你跟随我,有三年了吧。”又走了几步,长公主突然开口道,“是从端宁七年的夏至,你还记得吗?”
严鹤臣自然不能忘,那年他18岁,是印绶监里人微言轻的末等太监,默默无闻地在深宫里等了十年,在端宁七年的夏至那日,襄平长公主被正式册封为二品靖国长公主,就是严鹤臣端着印绶走到她面前。
竟然有三年了,襄平长公主一路看着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宦官,到如今二十四监之首。不过是给他些许机会,他便趁势而上,一路走到今日。
他的一切都是她赋予的,只是时日久了,藩篱困不住猛虎,严鹤臣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长公主看着眼前姿容如电的严鹤臣,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不舍来,这种心情却亦是转瞬而逝。
她今日在静潭寺安插了二十四死侍,皆是她养在宫外的侍卫,严鹤臣八岁入宫,不曾习武,按理说用不上这二十四人一起出动,可斩蛇要打七寸,势必要一击即中才好,永绝后患,不留把柄。
襄平长公主扶着严鹤臣的手又像寺院后面走去,寺院后面摆着一口硕大的钟,钟面上镂刻着经书梵文。明明周遭还是寻常风致,可偏偏却在此刻,让人闻到空气之中的肃杀之气。
已经到了巳时,钟敲九下。那穿僧袍的小和尚把钟锤高高抬起又落下,这金玉敲击之声响彻山林,寺庙里紫烟缭绕,钟声袅袅,倒让人觉得魂灵震颤,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严鹤臣微微眯了眯眼睛,襄平长公主心中却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她昨日已约好,就以此钟为号,钟声停止之际,就将严鹤臣就地诛杀,只是钟声散尽,四下寂然无声。
“长公主,奴才有事要禀告。”严鹤臣蓦地开口,他微微退后半步,长身一揖。
长公主嗯了声,垂下眼:“说罢。”
“公主金枝玉叶,禁军大都在寺庙之外,无人近身护佑公主周全,公主也知,奴才在拳脚上没什么建树,只得遣武士隐匿于寺院四周,秘密保护公主周全,方才有侍卫来报,奴才的武士……”他抬起幽深一片的眼睛,语气波澜不惊,“奴才的武士在寺庙后院发现有人数十人形迹可疑,皆身手不俗,怀有利器,只怕其意图不轨,皆……就地格杀。”
严鹤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长公主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周围缭绕的檀香气息,竟恍惚间染上了一丝血腥味道。
襄平长公主看着眼前的严鹤臣,只觉得今日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严鹤臣好像只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垂着眼,态度依旧谦卑而恭顺。
“很好,不知是何等宵小,竟对本宫意图不轨,多亏鹤臣。”长公主脸上依然带笑,语气也平静,只是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
严鹤臣今日不必死,她心里竟升起了一种淡淡的,几乎微不可闻地雀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