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背影沿着江滩走着,伴之以一路的口角。
70
这是一个奇怪的房间,像手术室,又不是手术室。它有很多的灯,全部打开的话会将整间屋子照得没有纤毫的阴影,光线将强烈得像能烙进人的灵魂。它有很多的医疗器具、刀具、药品,但它绝不是用来给人治疗。手术台上带着铐子和束缚带,看起来倒更像要让人肢解。它也不像刑房,它没有血迹,没有严刑拷打后留下的任何痕迹。它洁净到让人觉得一只蚂蚁在这里都活不下来。它像一块在福尔马林里泡出来的手绢,绝对干净,但绝对到没有人味,而且那种绝对的气味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这是劫谋的心腹重地。
劫谋站在门内。穿着白大褂的特工将躺在手术车上的湖蓝推了进来。几个所谓的专家跟在后边,他们整张脸被口罩蒙得只露一双眼睛。人事不省的湖蓝被从手术车移上手术台,绑缚,当绑到他的腿时一名军统回头看了眼劫谋:“要不要解下他的假腿?”
“不。”劫谋离开。
谁都知道劫谋不喜欢强光,所以劫谋离开后他的手下才打开灯。那些专家——依靠药物和精神折磨人的专家在湖蓝周围围出了一个人圈子,他们静静地看着,像看着砧板上的肉。
四肢都被固定的湖蓝在强光下无意识地摇头:“不。”湖蓝的头还可以动。专家向一名充当助手的军统示意,军统过去从湖蓝脖子下拉出一根固定带,固定。现在湖蓝连摇头也不可以了。
劫谋站在门外的过道上,他看着另外两辆手术车把另外两个人推进了另外两间屋,那两间屋和湖蓝进的那一间是同样的用途。客人和刘仲达现在和湖蓝做了邻居。劫谋站着,他更多的注意力在湖蓝这扇房门上,他对湖蓝是关心的,他像个等待手术结束的患者家属。
湖蓝的第一声惨叫穿透了房门传来,不是因为肢体的痛苦,更像是把一生中做过的所有噩梦在一个瞬间爆发出来。
劫谋再次进了湖蓝所在的房间。
湖蓝的额头上涂了电解液,用胶布黏着电极。在一次中等程度的电击中,湖蓝痉挛。
劫谋看着,而专家们也一直让湖蓝维持在那个电极负荷上,他们冷淡得像仅仅在做一次数据测试。
湖蓝终于安静下来,像在沉睡。
专家靠近湖蓝,用一种久经训练深具诱惑性的声音说:“好了,好了。你现在回家了,很安全。你是铁打的人,你觉得身体很重,你睡在很软的床上,觉得自己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不!” 湖蓝在呻吟。
专家皱了皱眉:“他很抗药。”
劫谋没任何表示。
于是再一次注射。
湖蓝在药物的作用下,意识开始模糊。他的思维在一个又模糊又清晰的世界跳跃和穿行。有时候这世界模糊得像雨中的上海;有时候这世界清晰得让他看到了一切;被同伴们殴打,被同伴们用链子牵着拖行;湖蓝用一支左轮顶着自己的脑门,扣动了扳机,空膛;眼前的教官退出弹鼓,一发子弹就顶在下一个击发的位置上——这是个要人命的胆气训练;身后击发了一声,爆响,即使空包弹也让湖蓝身后的那个倒霉鬼扔下了枪恐惧地大叫,火药气体和炸响照样可以让一个拿枪顶着脑门的人受伤和崩溃;湖蓝掉转枪托砸了过去,和他的同训者一起加入对怯懦者的殴打。这一切是在雨中,湖蓝的世界在雨中模糊。湖蓝的世界在干旱中清晰,天星老魁和他的小天星奔驰在西北的荒原上,那是快意的、明朗的,至少可以忘怀阴晦和压抑。
昏迷中的湖蓝开始呢喃:“小天星死了……我杀的……”
专家在湖蓝耳边低语:“不,不,都活着。你杀了的人都活着,你记得他们的。他们都来了……来了,看见了吗?”
湖蓝在看,在看着自己杀过的人。他用那种极残酷的方式杀死了无趾;他杀了鲲鹏;扫射和杀戮,为了给劫谋一个绝对干净的上海;他站在雨雾中的军统据点天井里说,杀得不够;他把手榴弹投进中统的车里;他把枪对着卅四的头击发……
“不要!”手术台上的湖蓝开始挣扎,他的一只手甚至挣脱了束缚带。
两个军统死死摁住湖蓝,又一次药物注射。
专家在擦汗:“他是我见过负疚心理最强的人。”
劫谋摇头。
专家再次靠近安静下来的湖蓝,他像攻城一样一波波地攻击,直到攻下湖蓝心里的最后防线:“放松,放松,我们休息了,我们回家。回家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回你想回的地方。你的家在哪,湖蓝?”
“回家……”湖蓝呢喃,他看见卅四对他说:“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湖蓝呢喃。
专家微笑了:“是的,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回家……”湖蓝伏在酒店的窗前,从豪华的房间里眺望自己生长的破板房,无声地号啕。
“回家……”湖蓝回到了他小时候的家。贫民窟臭而脏的泥泞路面,低矮的板棚,满身污水的孩子,掉落在最底层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人们。幼小的湖蓝看着自己的小纸船在阴水沟里漂泊,直到一个父亲的身影晃进了视野,这板棚如此窄小,父亲几乎占满了湖蓝的整个世界。伴之而来是油饼的芳香,湖蓝目瞪口呆看着父亲手上的油饼,他看不见父亲,只感觉到油饼和父亲的手在头上胡噜:“吃吧,吃吧,都是你的。”湖蓝开始咀嚼,父亲仍然在胡噜他的头,并且在他头上插上一支草标。他立刻开始绝望地大哭,也立刻放弃了让他煎熬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食物:“不要卖我!爸爸,不要卖我!我再也不喊饿!不和哥哥姐姐抢!我再也不要吃油饼!我再饿也不出声了!你不要卖我!”父亲的手在他头上胡噜和拍打,草标被插上又拿下,拿下又插上。小小的湖蓝被父亲拥满。
劫谋皱着眉看着手术台上的湖蓝。
湖蓝在人事不省中哭泣。
专家又凑近了湖蓝,他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