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只觉敌人 杖上压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粘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去时 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 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道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 双杖齐出,迅捷无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芙胸口。 郭襄身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 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稳,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身 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的……”郭芙一跃而起,叫道: “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 “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道郭芙身上穿着软猬 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虽然穴 道未闭,但铁杖撞击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活运剑。郭襄 展开“落英掌法”,护在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铁杖击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疾 风只刮得她嫩脸生疼,喝道:“谁也不许动的!”郭襄怒道:“我先 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大笑,说道: “小娃儿不吃点苦头,不知爷爷的厉害的。”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 面露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咬人一 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间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 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 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 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腕轻 轻一振,腕上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 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竟然就此拿捏不住,两条黑沉沉的铁 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 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他一个筋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 靠,借势跃起,“哇哇哇”的怒声吼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在 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骇,不暇细想,顺手在头发里拔下一枚青玉簪,扬手便往尼摩 星打去,只见身后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 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隔,接着轻叫一声:“古怪的!” 坐倒在地,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诡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 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 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甚么鬼?”心想他铁 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提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 星双目圆睁,满脸骇怖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摺点亮神坛上的蜡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 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 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奇怪之极啦!” 郭芙来寻妹子,良久不归,耶律齐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 外敌人出没,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她二人回城。他带着两名丐帮的六 袋弟子,奔进殿来,眼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他知道天竺矮 子武功甚强,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从 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近看时,更是诧异无比。 但见尼摩星双掌掌心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 庭穴”上。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 掌,再将他打死,发簪者本领之高实是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 “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 扬,喜道:“原来是恩师到了。”转身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 他知师父性喜玩闹,多半是躲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 上屋顶察看,四下里却是无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 甚么外公啦,师父啦?” 耶律齐回到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 郭芙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此人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 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功夫的,除 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他们五 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 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 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话声好熟,难 道竟是杨过?但一想到杨过,心中便说:“决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 他,将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他的。”耶律齐相询之下,她兀自出神, 竟没听见。 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她适才吃了惊 吓,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 红,说道:“没甚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救你, 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了这恶人么?自然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 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心中怦怦乱跳,忙道:“不,不!我说的是鲁 老爷子的鬼魂。”郭芙“呸”的一声,摔脱她手。郭襄道:“刚才人 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若不是 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 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力,委实令人钦服。” 郭芙、郭襄凝神看时,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 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 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 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 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 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 惊。 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 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看 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 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 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 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思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二小姐心 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瞒甚么?”黄蓉道: “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常规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 神气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 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 是惊吓,她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欢喜。”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 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 种女孩儿家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甚么?” 当下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 宴中如何迎接宾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中,念着郭襄的神情,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 生下来的当日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难免会有折磨,差幸十六 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身上么?”再想到强敌压 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面临灾祸,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有 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决不肯说, 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胀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 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 城,径往城南的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手持一根白蜡短杆,展 开轻功,奔上岘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畔有 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之后, 不再近前。 只听一人说道:“孙三哥,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甚么 起这么一个别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孙的道:“恩公生平似 乎有件甚么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甚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 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也没 有甚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中老 是有甚么事不开心。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 属于魏晋,守将羊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 平时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 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 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 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 四海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要是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 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阳郭大侠既保境安 民,又行侠仗义,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说的恩 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蒙他救了性命, 恩公这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 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抗的是东吴大将陆逊的儿子陆 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内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军粮,一定赔钱给 东吴百姓。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 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枕的木旁换酉旁>人羊叔子哉?’服药 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 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 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 咱们到此处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姓孙的道: “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 陈的忙问:“甚么话呀?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 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既可 救了东吴百姓,又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廷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 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 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失望,咕哝了两句,突然大 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 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与‘羊祜’ 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 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 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 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 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即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 信阳府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 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二人恭恭敬敬的 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令她大为惊诧,信阳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 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棍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 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 甚强,只因又聋又哑,却也从来不与外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 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 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二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甚么‘恩 公’真有这般天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这两位山林隐逸 高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思: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人召聚江湖高手来 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起赵老爵 爷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 暗助襄儿杀死尼摩星的,正是我辈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 但听得那姓陈的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甚么事,这一回务必…… 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 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 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于那“恩公”是甚么来历实是想不到丝毫头绪,却又不愿打草惊 蛇,擒住那三人来逼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 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逼年,庙内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 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色已然微明了。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迎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闪身让在路边, 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 北,另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 张大胯子说,汉口吹打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 别忘了带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 大师傅若是迟到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去。” 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天,割下我的脑袋来切猪头肉。” 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 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的面子,怎地这‘恩公’一句 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干甚么?”突然间心头一凛, 叫道:“是了,是了!必定如此。” 她回到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郭 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会有遗漏的啊。” 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 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早送了 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那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 也要在襄阳城中来办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