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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们的刺刀,才有溅上敌人血迹的机会。打惯了出击战的部队,变换到阵地守备战,精神上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时间在睁眼的睡眠中过去,看不到敌人的影子,伤不到敌人的皮毛,在杨军他们看来,这不是战斗,说是战斗,也是一种令人呕气的战斗。

叫人振奋的消息终于来了。

在当天的夜晚,他们奉令举行第一次出击。

沿着淤河滩向前摸进,河水哗哗地流着,象是悲愤的低诉。夜空里,繁星缀满蓝天,较之置身在不见天日、身子不能立直的掩蔽部里,这时候,他们真是回到海阔天空的世界里来了。秦守本特别显得活跃,他的一只手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只手拿着手榴弹,他心里说:“这种打法,我死了也甘愿。”河滩上没有路道,潮水刚退下去,滩边又烂又滑,腿脚不时地陷到滩淤里去。

二排长陈连带着五、六班,绕道堤西的田野前进,杨军的一个班,分成两个战斗小组,沿着河滩正面袭击敌人。在堤上一个独立的饭棚子跟前,他们发现了敌人,正要扑将上去,敌人的汤姆枪却抢先开起火来,子弹从他们的头上掠过,穿入到河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金立忠一个快步,冲上河堤,机枪的两只爪子抓住一个被砍伐了枝干的杨树根子,随即喷出鲜红的火花,射出了密集的连续的子弹。一个班的敌人,被打倒了三个,摔倒在堤边上,有一支汤姆枪,从死了的兵士手里,飞到离尸体五步以外的地方,继续把它肚里的几发子弹打完。没有死的敌人,就慌乱地回头狂奔,嘴里发出听不清字音的惨呼悲喊。杨军、张华峰、秦守本他们追了上去,金立忠的火力,跟在敌人的屁股上凶猛地追击着。副班长带的下半班,和排长陈连带的两个班,几乎同时包抄到敌人的前头,拦断了敌人的归路。敌人有的死在路上,有的惊魂丧胆地跳到淤河里去,淹死了。一个班的敌人,只有一个没有死,胸口中了两颗子弹,血,浸湿了他的灰黄的军衣,胸前印着“灵”字的符号,也溅满了血污。当把他抬走的时候,他模糊地意识到他当了俘虏,微微地抬起他的右手,大声哭叫着说:“你们赶快把我打死!打死!”

走了没有几步,他就死了。

两天以后,敌人终于攻到了涟水城下,杨军的一个班,只剩下五个人,副班长带的下半班,由于掩蔽部中了一颗一百磅的炸弹,全部牺牲了,酱黄色的发着油光的泥土掩埋了他们。杨军的左肩,楔入了一寸多长的一块炮弹片。他刚刚发觉自己受了伤,敌人步兵的第七次冲锋,到达了他们扼守着的战壕附近。来不及包扎伤口了,他和他班里仅有的四个战斗员,迎着敌人冲了出去。前进了一段之后,杨军凭据着单人掩体,忍着伤痛,把枪口对准着敌人射击。他看得清楚,他射出的子弹,穿进了正在向他面前奔来的兵士的肚腹,那个兵士的身材很高大,光秃着脑袋,手里拿着一支汤姆枪,在中弹之后,还向前跑了四、五步,才抱着肚子倒下去。这时候,杨军的头脑,比坐在掩蔽部里清醒得多,对他的射击的准确性,充满以往所没有过的信心。“又是一个!”他的心头漾起了一种杀敌致果的快感。一个赤红脸高鼻头的敌人,在离他三十来米的地方,脑瓜掼倒在一棵树桩子上,血从口里喷吐出来。敌人的冲锋队形是密集的,真象是一窝狂蜂,低着头,躬着身子,看样子是受过最严格的训练,向前跑步冲锋的时候,竟还保持着先后层次,前头的总是跑在前头,后头的总是落在后头。大概是个军官,在杨军面前一百五十米远的一道矮墙后面,不时地冒出头来,举着手里的驳壳枪,“砰砰叭叭”地射击着,嘴里大声喊叫:“冲!冲上去!不许回头!”在他督战的枪声和喊声下面,兵士们冲进了几步,又伏下身子,头脸紧紧地贴到地面上,躲避着迎面射来的子弹,他们还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的人跟着冲上来没有。这样冲锋的阵势和速度,使得杨军能够从容地观察敌人,从敌人群中选择他的射击目标。

那个军官又把脑袋露到矮墙上面来,他连续打了十多发子弹,喝令扑在地面上的兵士们,爬起身来继续冲锋。杨军没有让这一眨眼的良好机会滑过,他扣了一下枪机,一粒子弹从枪口飞了出去,矮墙上那个军官的头,从此就不再冒露到矮墙上面来了。全战壕的战士们,和出口的子弹一样,猛然地飞蹦出去,完全忘却了上空的敌机正在嚎叫着扔下雨点般的炸弹,他们急风骤雨似地扑向了敌人。敌人从地面上慌张地爬起来,有的回头就跑,有的爬起来又扑倒下去,有的对着向他们反击的队伍,颤抖着身子胡乱射击。杨军、张华峰冲在最前面,一口气冲到那道矮墙下面。

象前天夜晚那样的小出击,在杨军的战斗生活里,至少有过三十次。敌人在八个小时内举行了七次冲锋,在这第七次冲锋的时候,来一个凶猛的反冲锋,对于杨军确是当了五年战士的头一遭。他感到很痛快,也很新奇。“这样的战法很有味道。”他的心里,有这样的感觉。胜利的愉快,压服了肩部创伤的疼痛,在矮墙附近,他又打死了一个向他扑来的敌人。

他终于瘫软下来。高速度的奔跑和伤口的流血过多,使他的肢体失去了撑持的力量,昏倒在矮墙底下。烫热的枪压在他的身上。他虽然还很清醒,但脸色已经苍白,呼吸也显得微弱起来,他缓缓地呻吟着,嘴里非常干涩,口唇不住地掀动,在强烈的阳光下面,他闭上眼睛躺在地上。大约过了不到一分钟,一股硝烟窜入到他的鼻腔里,他又张开沉重的眼皮。淤河东岸的一个小庄子,落下了敌人的硫磺弹,房屋和草堆正在燃烧,浓烟随着风势吹拂过来。他想爬起身来,他从腰眼底下抽出麻木的右手,和他的臀部同时用力,按着坚硬的地面,紧紧地咬着牙关,把沉重的身体向上撑起,但是,他没有能够如愿,他又跌倒下去,仍旧躺在矮墙底下。喘息了一下,他摸着挂在腰皮带上的水壶,想得到一口水喝;用力摇晃一下,水壶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了,水壶碰到枪杆子上,发着空洞的声音。“没有水了,”他喃喃地说道。他把贴在地面的头,歪向左右两边望望,没有什么动静,大炮不响了,枪声也很稀疏,除去在他的右前方淤河边上横着一具敌军士兵的尸体以外,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孤独和不安。“我不行了吗?”他心里暗自地问着。稍隔一会,突然一阵枪声,使他从迷蒙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本能地爬了起来,全身生发起一股热力,好似一盆烈火在燃烧。他的眼前出现了在十几分钟以前看到过的那个敌人的形象。他确信没有看错,是脑袋冒到矮墙上面被他一枪击倒的那个军官。军官的手里握着崭新的快慢机,枪上的烤蓝一点没有磨退,耀着闪闪的光亮,军官的眼睛也在发光,血从头发丛里经过鼻子、嘴唇,流到他的脖子里。军官好似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开枪把他击倒的射手,仇恨从他那发着紫色的眼珠显露出来,他的一只手抓住矮墙的泥土,竭力地撑持着身体,一只手举起枪来,食指在枪机上连连抖动,朝着杨军射击。可是,没有一颗子弹射击出来。他焦急而又失望地靠在矮墙上,考虑着用别的什么手段重新对付他的敌手。杨军在敌军军官举枪向他射击的时候,迅速地把身子向旁边闪让一下,不料一块砖头绊了他,他踉跄了两三步,才站稳了脚跟。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还会发生这样一场白刃战。杨军清楚地知道了敌手的弱点,不是枪坏了,便是枪膛里没有了子弹。他停顿了一下,抱住他的枪托,举起闪光灼灼的刺刀,冲到矮墙的那一面,转过身子,拚力地朝着军官的胸口刺去,由于用力过度,他的两手抖动了一下,刺刀深深地插入到墙肚里去,刀锋侵入的地方,距离军官的臂膀大约还有二寸到三寸光景。杨军急得头上迸出了豆大的汗珠,正要从墙肚里拔出刺刀来,进行第二次刺杀,军官却颓然地倒了下去。杨军吃力地把刺刀从墙肚里拔了出来,头比先前晕眩得更加厉害,他的体力似乎已经消耗完了,瘫靠在矮墙上喘息着,好似刚才的敌军军官站立着的那个姿态一样。

追击敌人的秦守本在一个炮弹坑旁边跌了一跤,膝盖碰出了血,裤筒子卷到大腿上,伤处裹着纱布,攀着张华峰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回到矮墙跟前。

他们扶着杨军回向阵地,在走了十多步以后,杨军突然停止下来,说道:“把那个军官弄来,他没有死!”

“家伙已经给我缴来了!”秦守本晃着崭新的快慢机说。

“把他弄来,是个军官,他还是活的!”杨军坚决地说。

“不死,也快断气了!”秦守本还是不愿意回去。

“我去!”张华峰说着,跑回到矮墙那里去。

淤河的水,淤河两岸发着油光的黄土,高高的白杨,一棵老白果树,精心构筑的守了八天八夜的战壕和掩蔽部,战士们含着眼泪和它们告别了!

战士张华峰、金立忠、秦守本和弹药手周凤山四个人,两天来,连续地向北走了一百二十里,仅仅在昨天的中午,倒在田野上的秫秸①丛子旁边,为着躲避敌机的扫射,睡了三个钟头。

①秫秸就是高粱秆子。

秦守本感到十分疲劳,他的枪和米袋子全都压在张华峰的肩上,就这样,他还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随时随地都想歇息下来。本来,他是一个喜爱说话的人,这两天,在四个人里面,他却成了最沉默寡言的一个。

吱吱嗥叫的独轮车,三轮大牛车,载运着米粮、被服和弹药,骡马驮着扎成一拥一拥的枪支,它们有的没有了机柄,有的缺少了枪托或者断了枪筒。牛车的货物堆上,间或有几个战士坐着或者躺着,其中的一个战士在上面沉沉酣睡,他的两条腿悬挂在货物堆的边缘上,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摇摆着,看来,他随时都会从上面滚跌下来。赶牛车的农民,不住地把手里的鞭子打得脆响,吆喝着牲口迅速前进。一辆牛车忽地停在路上,而前面并没有什么障碍。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虽然打得“格叭格叭”地炸响,靠左边的一条黑尖牛,却怎么也抬不起腿来,嘴里不住地流着白色的涎水。“你打它呀!”坐在车顶上的战士对赶车的人说。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还是扬向空中,不肯落到牛的身上。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它委实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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