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7月至10月
科韦利是俄国境内的一个铁路枢纽,它原属波兰,靠近从前的奥匈帝国边境。俄国军队在城东三十多公里处的斯托霍德河畔集结。整个地区都是一片沼泽地,数百平方公里的泥淖中交织着条条小径。格雷戈里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下令排里的战士们扎营歇息。他们没有帐篷——亚佐夫少校把帐篷统统卖给了平斯克的一家制衣厂。他说夏天帐篷没用,等到冬天他们全死了,就更没必要了。
格雷戈里奇迹般活了下来。他现在是一名中士,他的朋友伊萨克是个下士。在1914年的大进攻中幸存下来的,现在都成了军士这种没有官衔的军官。格雷戈里所在的营元气大伤,经过转移、调动后再次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们被派到各个地方,唯独除了他们的老家。
格雷戈里在过去两年里杀了不少人,所用的武器包括步枪、刺刀和手雷,其中大多人都离他很近,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有的战友晚上会做噩梦,尤其是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但格雷戈里没有。他生在野蛮残忍的农村,失去双亲后在圣彼得堡街头长大,暴行不会让他做噩梦。
真正让他吃惊的倒是军官们的愚蠢、无情和腐败。跟统治阶级的人行军打仗,让他有一种谋反之心。
他必须活着。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人照顾卡捷琳娜。
他定期给她写信,偶尔能收到她的回信,笔迹如小女孩一般整洁,还有不少错字和划掉的地方。他每封信都留着,捆成一叠放在他的行李袋里,如果有段时间没有信来,他就拿出以前的信重读一遍。
第一封信里,她告诉他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弗拉基米尔——列夫的儿子现在十八个月了。格雷戈里真想看看这孩子,脑海中还留着他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不知小弗拉基米尔会不会继承列夫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微笑。但一定已经长牙,也该走路了,开始咿呀学语。格雷戈里盼着这孩子能学会说“格里沙伯伯”。
他常常回想那天晚上卡捷琳娜爬到他床上的一幕。有时,他会在白日梦里把事情改头换面,他并没把她踢下床铺,而是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丰满的嘴唇,跟她做爱。但他知道,她的心早就属于他的弟弟。
格雷戈里没有一点儿列夫的消息,他已经走了两年,至今音讯皆无。他担心他是不是在美国遭遇了不测。列夫的脾性让他经常跟别人发生冲突,尽管他往往能够化险为夷。他从小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没人管教,格雷戈里也代替不了父母。格雷戈里后悔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但当时他自己也是个孩子。
事情最后弄到这步田地,除了格雷戈里,再没人可以照顾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了。他打定主意要活下去,不管俄国军队多么混乱,多么低能,他也要活着回到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身边。
这个战区的指挥官是布鲁希洛夫将军,他是位职业军人,不像其他将军那样只会阿谀奉承。在布鲁希洛夫的指挥下,俄军在六月取得重大胜利,奥地利人被打得狼狈逃窜。一旦作战命令合情合理,格雷戈里和他的部下就打得勇敢顽强。否则,他们就竭尽全力逃避敌方的火力。格雷戈里已经深谙此道,渐渐便赢得排里战友们的拥戴。
七月,俄军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像以前一样,是补给匮乏拖了部队的后腿。不过,近卫军作为增援部队已经抵达。这是一支精锐部队,战士们个个高大挺拔,军装也与其他部队不同,暗绿色的制服上镶着金色的穗带,脚上是崭新的皮靴。不过,他们的指挥官别佐勃拉佐夫将军指挥乏术,不过是朝廷的一介侍臣。格雷戈里觉得别佐勃拉佐夫拿不下科韦利,不管他手下的战士多么人高马大。
命令是由亚佐夫少校在黎明时分传达下来的。他个头高大,身形笨重,军服紧绷在身上,两眼像往常一样因早起而充满血丝。少校身后跟着基里洛夫中尉,他把中士们召集起来,亚佐夫命令他们涉水过河,沿小路穿过沼泽向西行进。奥地利人在沼泽地里布设了阵地,但由于地面泥泞,并未挖掘战壕。
格雷戈里感觉到一场灾难正在酝酿之中。奥地利人必定设下埋伏,躲在预先选好的藏身处伺机而动。俄国人只能集结在条条小路上,泥地又让他们无法快速移动,一场屠杀在等着他们。
此外,他们的弹药已所剩无几。
格雷戈里说:“殿下,需要给我们发放弹药。”
亚佐夫虽然身形肥硕,但出手奇快,冷不防一拳朝格雷戈里的面门砸了下来。格雷戈里只觉嘴巴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身子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现在你能闭嘴了吧,”亚佐夫说,“需不需要,你的长官说了算。”他又转向其他人:“列队,听号令前进。”
格雷戈里站了起来,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丢了一颗门牙。他暗暗骂自己粗心,当时站得离军官太近,哪怕稍微惹着他们,军官们就会发火,拳脚相加,而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今天算是幸运,要是亚佐夫正好握着手枪的话,格雷戈里的脸上就会挨上一枪托。
他把手下集合起来,大家歪歪扭扭列成一队。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尾随在后,让别人去打头阵,但让他失望的是,亚佐夫偏偏最先派出他的排,让他们加入了先头部队。
他必须另作打算。
他开始涉水过河,排里的三十五名战士跟随着他。河水很冷,不过天气晴朗而温暖,战士们也就不特别在意两脚浸湿,一个个淌着河水前行。格雷戈里走得很慢,手下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跟在后面看他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