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乞丐成为富翁的人生悲喜剧:错乱 作者:胡绍祥
错乱 一(1)
伙食科长命令我离开工作岗位。这个白痴一句话,我的饭碗就被砸了。
我因为研究立体思维而成了他必先除之而后快的人。立体思维是建立在逻辑思维之上的思维。逻辑思维是线性思维,立体思维是球状思维。谁都知道1+1=2这个举世公认的定理,可一滴水加上一滴水等于几滴水呢?馒头是饭,这是人人皆知的,可化学家却说它是碳水化合物。人从生下来就不断成长,可也在不断死亡,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一个事物有无数个解,那么这个事物到底是什么?一个权威的解释不能代替另一个权威的解释,更有权威的解释是相互矛盾的,甚至是针锋相对的,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我独自发现的立体思维。用立体思维来看世界,世界好似混沌初开,到处弥漫着鬼神解不开的谜。
我的正式职业是一所大学里的食堂烧火工,我的直接上司是伙食科长。灶里的火苗给了我启迪,当我盯着火苗时,脑袋里也在燃烧。我问自己,煤能变成火苗,木头能变成火苗,柴油能变成火苗,那么火苗是什么呢?火苗既然成了我的研究对象,我干嘛还要操心烧火问题?伙食科长找到了饭菜夹生的原因,对我暴跳如雷,不理解我为什么会盯着火苗发呆,直到它熄灭也不往上添煤。我知道饭菜需要靠旺火才能烧熟的,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研究的是火苗,又不是饭茶的色香味。伙食科长对我指手划脚,吐沫乱飞。我知道他承受着巨大压力,为了食堂的伙食,大学生们正在闹###。他们把成碗的饭菜,也是无数人的劳动成果,扣在他面前,敲着饭盒要求校方把他们当人看,不能给他们吃半生不熟的猪食。夹生饭被大学生们上升到了人权高度,让脑袋不够使的伙食科长满嘴挂上亮晶晶的水泡。我理解他的处境。为了他的健康着想,我需要给他讲讲什么是火苗。火苗是可燃烧物质燃烧后产生的物质,可又不仅仅是可燃烧物质燃烧后产生的物质,从美学角度讲,火苗是一朵会跳舞的花儿;从战争学角度讲,火苗是一种经常被利用的武器;从性角度讲,火苗常让我联想到裸体舞娘。
“那我是什么?”伙食科长怒目圆睁,肥胖的身躯摆出一副恶狠狠的门神模样。
“你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我对伙食科长解释道。“你是死亡的细胞,因为此刻你身上有成千上万个细胞正在死亡;你是占有一定空间的物体,有长、宽、高;你是数百种物质的集合,从血液、骨骼、心、肝、肺,到你的头发里所含的氨基酸,可以说是包罗万象。”
“住嘴!”伙食科长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像个屠夫似的对我吼叫:“兔崽子,我告诉你,我是你的头儿。你给我老老实实烧火,再烧一次夹生饭,你就给我马上滚蛋!”
我猜他身上肯定起了某种化学反应,他平常不是这样的。这个胖老头,在我没发现立体思维之前,不止一次地夸过我,说全科20来个人,只有我烧的火地道,那叫一个旺!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肯在外面不分春夏秋冬抡铁锹,别人是不屑于干的。在别人眼里,我抱着铁锹发呆的样子跟缺心眼儿的傻瓜没两样,没有人想到,人类的思维革命正像核爆炸一般在我脑海上空升起了蔚为壮观的蘑菇云。
立体思维太迷人了。几乎每件事物都能激发我的想象力,引起我浓厚的研究兴趣。我的宿舍里贴满了纸条,每张纸条上都有一个我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比如我手里攥的铁锹,它的确切含义和用途是什么呢?首先这个由一根木棒和一块铁板组合而成的东西为什么叫铁锹?把木把儿换成瓷把儿,把铁板换成铜板,它还叫不叫铁锹?铁锹和别的什么东西能不能组合呢?比如在铁锹把上安个矛,可组合完了又叫什么?铁锹掌握在不同人手里,比如杀人犯手里,用途肯定是不一样的。铁锹有可能变成杀人工具,法律为什么不禁止生产铁锹呢?有关铁锹的问题越研究越捉摸不透,铁锹真是个奥妙无穷的东西。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
错乱 一(2)
由于我对铁锹的关注,自然分不出心来想别的事情。灶膛里的火有气无力地挣扎在死亡线上是有根据的。当食堂里再次响起敲饭盆的声浪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给我敲响的丧钟。伙食科长移动着笨重身躯,像长白山里的熊瞎子一样扑将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铁锹,且对天发誓,说他说话是算数的。这头笨熊禁止我再烧火,并禁止我干他管辖下的任何事情。
我自由了。从今以后,我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研究我的立体思维了,谁敢说世界不会因为我的研究成果而改变面貌呢?不管我的研究成果如何,我坚信,人类新的思维模式将从立体思维开始。
我把那件浸满汗臭味的蓝大衣丢在地上,对怒气冲天的伙食科长摆摆手,潇洒地扬长而去。
我就这样失业了。人得到一份工作不容易,失去一份工作却不难。我的研究成果还没问世,没有人知道我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包括哲学系的那些所谓的教授,他们对于我有关馒头、火苗和铁锹的分析根本听不懂,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当的教授。在由这帮貌似饱学之士统治的校园里,我这样一个食堂烧火工出身的未来哲学家,找不到施展才华的地方。我想走上哲学系讲台,把我的发现和研究成果公诸于世,哲学系主任——一个长满白发的老家伙,知道我的打算后,居然说我应该去的地方是精神病院而不是哲学系的讲台。其实我没想激怒他,我只是告诉他,他所信奉的那套哲学体系已然崩溃了,因为立体思维将要作为人类新的思维模式登上历史舞台。为了让他保住哲学系主任的位子,我热心地建议他当我的研究生,我可以将有关馒头的研究课题交给他。只要他肯不耻下问,我会把我的研究成果全部告诉他。可老家伙不买帐,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将我轰到门外,嚣张地禁止我再踏进他的房门。
无事一身轻,卸去身外事,我可以专心搞我的研究了。我花了几天时间研究我睡觉的床。在逻辑思维世界,有关床的定义是用木板和架子搭成的一个组合物,是用来休息的。在我的立体思维里,我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搭的,而它的用途也是无穷无尽的。不错,我累了,可以躺在上面休息,可我是谁?为什么休息?累了又是怎么回事?姑且认为我就是我,就是由看得见的肉、血液、骨头,还有看不见的呼吸、思想、力气,共同堆砌在一起的、有特定形象(形象问题还有待研究)的活体。我躺下休息,可有时不是为了休息,有时我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所控制,手会不由自主地抚摸下体。我为什么会手Yin?别人也会这样吗?我身旁要是躺着个女人我会干什么呢?在男人想女人,或是女人想男人时,床意味着什么?还会跟木板和架子沾边吗?女人生了孩子,床上躺着她的宝贝,如果床不够大,没有她男人的位置,她的男人不得不抱恨离去,甚至睡在别的女人床上,床又意味着什么呢?
说到男人和女人,谁能告诉我,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难道他们之间的区别仅仅是生理上的不同吗?在逻辑思维里,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是太阳,女人是月亮;男人是土,女人是水,可男人和女人到底是什么?男人和女人对床的看法一致吗?最渴望得到床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归根结底,人类是什么时候发明床的昵?围绕床的诞生,为了追求床所带来的美妙享受,为了第一个在床上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作爱,有没有发生过战争?床要是放满书就是书架,堆满东西就是货架,在两条被欲望燃烧的躯体下,发出怪叫的床又是什么呢?没有现成的答案。逻辑思维所能提供的答案,简直可笑之极。
错乱 一(3)
我的注意力又转到笔上。笔是什么东西?用它给情人写信,它是丘比特的金箭;用它写书,它是记载人类思维的工具;用它画画儿,它是复制眼睛所摄物体的照相机;用它插在上衣兜里,它是知识分子的象征;用它签署死亡判决书,它是结束生命的刽子手;用它在文件上划圈,它是显示八面威风的权力。人类发明笔真是一大进步,可说到底,笔是什么呢?
笔没有定义,万事万物都没有定义。任何定义都是片面的,靠片面的定义怎么能认识世界呢?
全身心地投入到精神世界里去探索,真是快乐无比。在这个世界里,我是无往不胜的征服者,我所占领的疆土无边无际,历史、现实、未来,地球、太阳系、银河,只要我能想到我就会得到。然而,令人讨厌和不安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了。这种感觉靠想象力是无法消除的。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因为我没有钱。我所有值钱的东西在一个月之内都从房间里消失了,它们换来的食物也从我的食道里消失了。在我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我再也找不到一件可以拿到门外去换钱的东西了。
这个世界真是荒谬至极,人居然要靠钱来维持生存。钱是什么?按照逻辑思维的原理,钱是社会劳动价值的等价物。我的研究成果还有问世,社会劳动价值还没有体现出来,所以我没有钱。但我要生存下去,我的立体思维需要我往明天活。我现在所做的研究工作,比烧火不知要重要多少倍,可烧火有钱,研究立体思维没有钱。这个世界真是疯得不可理喻。
我的立体思维是为全人类服务的,按照逻辑思维的等价交换原则,每一个人都应该给我钱。换句话说,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向每一个人开口要钱。在我把身上的最后1分钱花完之后的第三天傍晚,我走出宿舍,对碰见的第一个人下达了指令:“把你身上带的钱给我。”
“神经病!”他骂了一句走掉了。
这家伙真差劲,自动放弃一次为全人类作贡献的绝好机会。他要是把钱给我,我就能够延续生命,继续专心致志地研究立体思维,立体思维研究出来后,就能够造福全人类。这等好事他都不做,他还要做什么呢?
第二个人对我的建议似乎很兴趣,他一边倾听我为什么向他要钱的解释,一边不停地点头,但最后他说我不大会编故事,一毛不拔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