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儿,包括缝衣服、衲鞋底儿都会,至于洗碗、扫地、擦桌子、叠被子,更是每天必须要完成的家务劳动。如果他的劳动成果不被养父母认可,自然要受到惩罚。大表舅喜欢用一根竹片抽哥哥的手,表舅母更喜欢用手拧,在用手转动皮肉时,她可能会产生一种道不出来的快感。哥哥曾经告诉我,从小到大,他经常是伤痕累累的。当然,就像他的养父母在外人面前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一样,他的伤痕永远藏在表哥传给他的旧衣服下面。这我相信,因为有三毛流浪记的故事可以佐证。
错乱 二(6)
哥哥不仅仇恨母亲,而且仇恨大表舅家里的所有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当红色风暴席卷神州大地的时候,他也揭竿而起,造了大表舅和表舅母的反,在他们已有的“三青团骨干分子”的罪行上又加上了一顶“恶霸”的帽子,在院门口刷出了一张大字报,并自告奋勇地担当起监督他们劳动改造的任务。依然是小竹片,依然是用手拧肉,不同的是惩罚对象改变了。他命令他们互相施暴,他当裁判,如果一方力度不够,另一方就得加倍偿还。他那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兄妹,早先只顾读书,长大成|人之后还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家里的这位凶神,除了哀求之外别无他法。养父母被哥哥折磨得连死的心都有了。他们想和哥哥同归于尽,这是他们跑到母亲那里哭诉时说的。
哥哥在16岁时离开了养父母家,说是去浪迹天涯,实际是去到陕北地区插队,因吃不惯小米加红薯,就从插队的地方溜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了几年才回到北京,钻进一家报社当起了摄影记者。我去过他的宿舍,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塞满了和镜头有关的东西。他随便拿出一些他的作品让我欣赏,说句公道话,的确不错。他自称他的成功是过去的经历所赐予的。用苦难串成的经历如凄厉的狂风,能吹走他眼里世界的浮沙,或美或丑,在他的镜头里都会展露无遗,变成令人叫绝的艺术品。
在浓厚的艺术氛围里,我们兄弟之间的隔膜多少融化了一些。那天,他居然以兄长的身份请我吃了一顿饭,而我直到走进自己的小屋还在晕晕糊糊地想,有个兄长真不错,能让人想到春天。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坐下来吃第二顿饭。我要去找他,不知他能否再给我春天般的温暖。
如果哥哥对我关上亲情的大门,我就要去找姐姐。姐姐在养父母家的生活和哥哥比起来要幸福得多,经历也简单得多。她的养父母不能生育,自小就把她当成掌上明珠,把所有的收入都投在了她的身上,用含金量极高的水来浇灌她,把她变成了一株千娇百媚的牡丹花。养父母身上的血管就是她这朵花儿的根须,只要他们活着,就少不了滋润她的养份。从60年代过来的人,几乎没有人没穿过带补丁的衣服,而我这个漂亮的姐姐却是个例外。充足的营养,加上她的天生丽质,使外人很难判定她和我会有血缘关系。事实上,当她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这个天然联系时,她的反应是非常强烈的,险些当场疯掉。
那是在母亲病危的时候,母亲想在离开人世前见她一面。我按照母亲的指点,找到我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姐姐。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漂亮,在她的弥漫着淡淡香气的闺房里我浏览了她从小到大的照片。这些照片告诉我,她学过钢琴、舞蹈、绘画,演过戏,唱过歌,可以说她是用一种我完全不熟悉的方式成长起来的。墙上挂着一张优秀教师奖状,向我介绍了她的职业,她现在是一个干得很不错的小学教师。她在我面前放下了一杯飘着清香的茶水后,以很优雅的姿势坐在了我的对面,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您是哪个孩子的家长?我好像没见过您。”
我的胡子很重,已经有几个星期没刮了,使她难以判断我的实际年龄,错把我当成了来找麻烦的学生家长。我不想让她的错觉再保持下去,于是亮明了身份:“我是你的亲弟弟,来请你去医院,母亲已经快死了,她想见你一面。”
我的回答让她大为震惊。她跳了起来,做作的优雅刹时无影无踪:“你说什么?你是我弟弟?笑话,我哪来的弟弟?”
“去问你的养父母,他们会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姐姐旋风般地冲出她的房间。稍顷,从外面传来哭闹声和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我无心再待下去,把母亲住院地址和房间号写在一张纸上,起身向外走去。
外屋已如硝烟散去的战场,我的表姨和表姨夫如两株被狂风吹折的老树枝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表姨见我出来,抬起头来看我,那一双泪眼里漂浮着怨恨和无奈。我无意在他们和姐姐之间制造麻烦,他们早该想到这一点。母亲在临死前见一眼亲生女儿,这一人之常情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站在一片狼藉中的姐姐,好像还处在癫狂状态。她瞪着一双茫然无措的大眼睛,正在经受着灵魂破碎后的煎熬。她的头发刚才还彰显着她的美丽,而此刻却如一团乱草顶在她的头顶,把她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怪物。她怎么调整和养父母的关系,那是她的事情,我今天来的目的,是要把她拽到母亲的病床前了却母亲的心愿。我抓起她的一条胳膊,说道:“你要有时间,现在就跟我走。”
“我自己会去。”她甩开我的手,恨恨地说道。
“那好,地址我写好了,放你桌子上了。”
“我知道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不想见我可以,但我希望你去见母亲,趁母亲还活着,去见最后一面。”
“我说了,我会去的,你赶紧走,走!”
我走了,但她食言了。愿上帝宽恕她,说到底,她也是不幸的。母亲去世后,我用电话告诉了她葬礼的时间。她答应来,却依旧食言,似乎食言是她的习惯。
我要是找到她,肯定不会再给她食言的机会。我要让她掏钱请客,再送钱给我。否则,我只好到她的学校去,给她的同事和她的学生讲一讲有关她食言的故事,让她这位优秀教师的另一面大放异彩。
我翻身下床,感到头重脚轻。走到门外,看到阳光下的一切景物都罩上了一层金光耀眼的外壳,外壳上有无数颗精灵般的小星星在跳舞。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我也在跳舞。坚实的大地在我脚下变成了松软的沙滩,在我周围活动的人流和车辆,似乎也随风起舞,正前方一根高耸入云的烟囱本来笔直如棍,却忽然前仰后合地扭动起来,后来我才对上,这种动作激烈、令人发疯的舞蹈名叫迪斯科。
这时,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天使向我飘来,我随她去了一个未知世界。
错乱 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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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醒来才发现,这个天使我认识。确切说她是个白衣天使,我的中学同学,名叫梅竹。据说她的父母都是丹青高手。她的父亲好画梅,人称“天下一枝梅”;她的母亲好画竹,人送雅号“女板桥”,代大画家郑板桥先生的隔代弟子。他们的爱情结晶自然是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梅竹”。
“哇,你可醒了,真急死人了。”梅竹惊喜道。她的惊喜虽夸张,却是由衷的,同学友谊开始升温了。
“怎么是你?我是去找我哥和我姐,怎么会躺在医院里?”我见胳膊上打着吊针,忙问一身白衣的梅竹。
“还说呢,要不是遇见我,你非死在街上不可。”梅竹认真地说。
“什么意思?我怎么会死呢?”我怀疑她的话别有用心。一个虽属未来却是伟大的哲学家,怎么能轻易被死神网住呢?
“你在搞什么锻炼,愣把自己饿晕在了街上?”
“我在搞立体思维研究,这将在人类思维领域里引起一场大革命。”
“你跟小时候一样,还喜欢异想天开。”
“没有异想天就不会开。我要走了,我得去研究立体思维。”我想起身下床。
“躺着,不许动!”梅竹突然口气严厉地命令道。我本能地应声躺好。她是我们中学时代的班长,一向喜欢发号施令。她那两片薄嘴唇具有极大杀伤力,谁要是胆敢不听她的指挥,她肯定会到老师那里如实汇报,被他打了小报告的倒霉蛋自然会挨老师一顿臭批。有相当一部分男生对她敬而远之,其中就包括我。但也有被她迷倒的人,我的邻居,也是我和她的同学郭来宝就是一个。郭来宝长得人高马大,聪明绝顶,发育早我一步,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天发誓,说长大后一定升官发财,娶梅竹当老婆。后来中学毕业,梅竹考上了护士学校,郭来宝考上了高中,俩人再往后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说来和梅竹分别十几年了,在这里成为她的病人实属巧遇。
“你让我躺着可以,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
“可能的话,你就多陪陪我。我现在也搞不了立体思维研究,一起回忆回忆过去,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要求不过分,反正我回家也没事。”说着,她给我掖了掖被角,这个亲昵的举动使我感到暖意融融。
“你比以前更漂亮了。”我没来由地赞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