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最外围的大海上,明亮且有凉意的这个早晨,“智者之岛”的大法师醒了。在小船狭窄的空间里睡上一夜,不免四肢僵硬,他坐直身子,打着呵欠。一会儿,他手指北方,对也在打呵欠的同伴说:“那边!你有没有看见两个小岛屿,它们是龙居诸屿最南的两个小岛。”
“大师,您的眼睛不愧是鹰眼。”亚刃一边说,一边张大蒙胧睡眼,细看海洋,但什么也没看见。
“所以才叫‘雀鹰’嘛。”法师说着,神情依旧愉快,似乎是为了抖落那些预知的种种情况。“你看得见他们吗?”
“我看见海鸥。”亚刃说道。这是他揉完眼睛,仔细搜索船只前方那片蓝灰色大海的结论。
法师笑起来。“就算是老鹰吧,它可能在二十哩外看见海鸥吗?”
随着东方天际的雾气被太阳渐渐照亮,亚刃原先所见在空中晃动的细斑点,仿佛一个个闪闪发光起来,好似金色尘埃抖落在海上,或者像微尘迎着日光飞扬。亚刃终于明白,那些斑点是很多条龙。
“瞻远”渐渐靠近岛屿,亚刃看见那些龙在晨风昂首腾飞、旋转绕圈,他一颗心也快活地与它们一同跳跃起来,那是一种类似痛苦的快乐满足。尘世的全部荣耀,尽在那些飞腾之中。它们的美结合了极端的遒劲、十足的狂野、以及理性的魅力——因为它们是会思想、有语言、又具备古老智能的生物。它们飞腾的诸多样式,含有一种凶猛劲烈、控制自如的和谐。
亚刃虽然未发一语:心里却想: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目睹群龙在晨风中飞舞。
偶尔,它们飞舞的样式起变化,圆圈被打破时,常会有某一条龙从鼻孔射出长火舌,火舌悬浮空中,为狭长蜷曲的龙体之灿烂曲线完成接续。法师见状说道:“它们在生气,把气愤舞在空中。”
未几,他又说:“我们现在是身处大黄蜂的巢穴。”因为这些龙早就看见海浪之上的小船帆,所以一条接一条由飞舞的旋风中破空而出,伸展龙体,划动巨翅,直向这条小船齐飞而来。
由于汹涌的海浪方向与航向相反,所以法师特别看看坐在船舵边的亚刃一眼。这男孩的双眼虽然看着那些鼓动的翅翼,但仍稳定掌舵。站在船桅边的雀鹰好像颇为满意,便回头,把船帆的法术风消除,举起巫杖,并大声说话。
耳闻他的声音、也听见他用太古语所说的话,有的龙半途转向,四散折返它们的小岛。但有的停下来,在空中盘旋,刀剑般的前臂爪子张扬着,但已收敛些。其中有一只先降低飞翔的高度后,继续向他们缓缓飞来——才不过两下子展翼的工夫,就来到他们头顶上了,盔甲似的腹部几乎碰着船桅。亚刃看到它两个内肩岬骨中间的皱皮肉。该部位与眼睛是龙体仅有的弱点——除非用附有强大法力的枪矛攻击。长有牙齿的狭长龙嘴喷出浓烟,呛着亚刃;随浓烟而来的是腐肉似的臭味,令他畏缩作呕。
黑影不见了。原来巨龙已反身,与来时一样低飞回去。这一次,在浓烟喷出以前,亚刃先感到巨龙的气息——那气息真像锻铁的焚风。他听见雀鹰说话的声音,清晰而凶猛。那条龙一走,其余龙也跟着走。整群飞龙宛如火红的锻铁熔渣流转,在一阵风中飘回岛屿。
亚刃屏息观看,揩拭满覆冷汗的前额。回头看看同伴,瞥见他的头发全白了:龙的呼吸气息把雀鹰的发尾烧酥。沉重的船帆帆布,有一面也被烘焦。
“你的头发有点烧焦了,孩子。”
“您也一样,大师。”
雀鹰举手搔头,大吃一惊。“可不是!真失礼。不过,我不想与这些生物争吵。它们大概是火透了、或困惑极了才这样。它们刚才都没讲话。我从未碰过一条龙,居然不先言明就主动攻击——除非那条龙有意折磨它的猎物——好啦,我们必须继续向前。亚刃,别注视它们的眼睛,非不得已时要把头转开。我们再来要利用自然风航行了,因为风刚好由南吹来,而且我可能需要用巫艺做别的事。船只行驶时,你负责照顾。”
“瞻远”继续向前航行,不久,左侧远处可见一座小岛,右侧则是他们一开始就远远瞧见的双子屿。这二座岛屿的崖壁都不高,光秃无树的岩石一概被排泄物染白——排泄物来自龙族,以及无所畏惧地夹在龙族之间筑巢生活的黑冠燕鸥。
龙族奔腾,高旋在空中组成如同兀鹰觅食的圆圈形状,但没有半只再度向船只俯冲。它们间或彼此呼叫,声音高昂严劲,划破空间鸿溟。它们的咄咄吐呐如果是在讲话,亚刃也听不懂。
船只绕过一个短岬后,亚刃看见岸上有个东西,初以为是一座城堡废墟——结果是条龙。它的一只翅膀弯折,压在身躯底下,另一只翅膀伸展在沙滩上,没入海水,以至于来来去去的潮水一直带着败走似的嘲弄,略微牵动那只翅膀。蛇般狭长的龙体躯干整个躺在岩石及沙土之上,一只前腿已不见,四肢曲拱处的鳞甲和筋肉均绽裂,而且肠破肚开,邻近数码的沙地均被有毒龙血染黑。不过那生物还活着,可见龙的生命力强大,只有碰到力量相当的巫术,才可能迅速毙其命。一双绿金色的眼睛仍张着,船只经过时,那个瘦实的大头还稍微动了一动,鼻孔发出嘶嘶声响,同时迸射如注的血流。
这条垂死的巨龙与海边之间的沙滩,留有它同类的巨爪与身躯痕迹,垂死巨龙的内脏被踩进沙土之中。
航经那个岛屿海岸,接着通过龙居诸屿波浪滔滔的海峡,在向两串行屿挺进期间,亚刃与雀鹰都没有说话。龙居诸屿的海峡到处可见礁石与突岩,雀鹰说:“刚才那一幕真是惨不忍睹。”他的声音凄楚冰冷。
“它们……吃自己的同类吗?”
“不,它们没我们人类吃得凶。你目睹的景象,是因为它们被逼得发狂,连语言也失去所致。它们比人类先会说话,它们比任何生物、比兮果乙的任何子孙都老迈,而今却被逼到沦为惊骇不能言的禽兽。啊!凯拉辛!你的翅膀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你是否仍活着目睹你们族类承受如此的耻辱?”他仰头搜寻天空,发出疑问,声音回荡如打铁。可是天空只见船后头那些龙群,此刻正在巉岩罗布的岛屿上空与龙血染污的海岸上空盘旋飞绕,除了它们,就只有正午的蓝天和太阳。
除了这位大法师,在世活人不曾有谁在龙居诸屿的海峡驾船行驶。二十多年前,大法师曾由东至西、再由西返东,独自航行这么长远的距离。那次航行对一名水手而言,既是梦魇,也是奇迹。这里的水道像蓝海峡与绿沙洲合成的迷宫,现在,法师与亚刃借重咒语、徒手、加上无比的谨慎,才能在这些巉岩与礁石间穿梭前进。巉岩与礁石,有的低浅、有的高耸。低浅者,有的整个躺在拍击的海浪底下而看不见,有的露出一半,露出的部分覆盖银莲、藤壶、细长海蕨等,看起来彷佛海怪——带壳或变形扭曲的海怪。至于高耸的礁石,就成为海上悬崖和险峰,有的全拱、有的半拱,有的像雕塔、有的是奇妙的动物形状:猪背、蛇头等,但不管像什么动物,一概是巨大、变形、散漫的,宛若生命中具意识地在这些岩石中挣扎扭动。海浪拍打这些巉岩,发出如同呼吸的声响,而且一块块被灿亮激烈的水花溅得湿透。靠南有一块这种岩石,很明显可以看出一个人形,这个人隆背大头,颇为高贵,兀立在海上,垂头深思。可是,等船只行过,在北方从石头背面看去时,人形的所有特点全部不见,而与别的岩石合并形成一个岩洞,岩洞内惊涛骇浪,轰隆巨响宛如雷鸣,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某个字词或成串音节。他们继续前进,咆哮的回响减弱了,但那串音节反倒清晰可辨,亚刃于是说:“那岩洞里是不是有声音?”
“大海的声音。”
“但好像在说什么话。”
雀鹰细听,看一眼亚刃,再回望那个岩洞。“你听起来像什么?”
“好像发着‘唵’的音。”
“在太古语里,‘唵’代表‘启始’或是‘很久以前’的意思。但我听起来却像‘吽’,那是表示‘结局’的一种方式——你注意前面!”雀鹰戛然住口;亚刃也同样警告他:“有沙洲!”
虽然“瞻远”像身处险境的小猫,谨慎择路,但好大一阵子,他们两人仍忙于操舵驾船。所以,那个永远轰隆响着某种字义的岩洞,就渐渐被抛在后头了。
这时,海水变深了,他们已出了幻变不定的岩群,前方巍然耸立一座巨塔般的岛屿。它的岩壁是黑色的,由无数圆柱或巨台挤压而成,边缘直,表面平,突出于海面足足有三百呎高。
“那是‘凯拉辛城楼’,”法师说:“很多年前我来这里时,那些龙群与我交谈时,告诉我这个名称。”
“凯拉辛是谁?”
“群龙之中,最高龄的——”
“这地方是他建造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晓得这地方是不是经过一番建造才有的,我也不清楚他有多么年高。虽然我用人称的‘他’来称呼,但我实在不知道……在凯拉辛眼里,奥姆安霸像是刚满周岁的小毛头,你我则如蜉蝣。”
雀鹰仔细审视那些惊人的岩壁。亚刃则仰头不安地注视它们,想象着一条龙如何从那高远的黑色崖壁边缘下降,来到他们上方,影子几乎遮盖他们。但没有龙出现。他们缓缓通过岩石背面,由于这里海风吹下到,所以水面平静,也没什么声音,只听见被阴影遮盖的海水轻拂岩柱的呢喃。这里海水深,也没有暗礁或突岩,亚刃当家掌船,雀鹰站在船首,搜寻前方的峭岩与明亮的天空,希望见到凯拉辛。
船只终于经过“凯拉辛城楼”那片偌大阴影海域,进入傍晚的阳光中。他们正贯越龙居诸屿时,法师抬头,表情像个见到目标的人那样——前方大片金色阳光再过去些,鼓动金色翅翼翱翔而来的,是奥姆安霸。
亚刃听见雀鹰向他高声说:“阿若·凯拉辛?”他猜得出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懂那条龙回答了什么。不过,耳闻太古语时,他总是感觉他就在了解及近乎了解的邻界点上,仿佛那是他曾懂、但现今忘记的一种语言,而不是他从来不会的一种语言。法师讲太古语时,比讲地海赫语时声音清晰多了,而且仿佛产生一种静默的氛围,有如轻触一口大钟所致。但那龙讲话的声音则像敲锣,深沉及尖锐兼具;或者说,像敲打铙钹时的磨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