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并不高大,相貌亦比小弦想象中远为年轻,近五十的年纪瞧起来不过三十许人。最奇特的是他那头不见一丝杂质、极有金属质感的乌发,仿若绸缎;那透着莹玉神采的肌肤,被身后将军厅黑色的墙壁所衬,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气势。
小弦略带好奇地望着明将军。在他的心目中,明将军既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物,也是一个害得父亲许漠洋家破人亡、流落江湖的大坏蛋。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提不起一丝恶感,反有一种终于见到江湖传言中绝顶高手的兴奋。甚至,从隐隐浮现的惧意中,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尊敬!
明将军终于开口:“就是这孩子么?”宫涤尘点点头:“他刚从追捕王手中逃出,无意间遇上了我。以将军的智慧,想来不必涤尘再多言了。”他知道只要对明将军点出追捕王的名字,泰亲王的筹划已呼之欲出,余下的事情就由明将军自己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了。
小弦心头一凛,听两人的口气,宫涤尘来将军府竟是专门为了让明将军见到自己,这是何故?想起愚大师曾说,自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他虽从未将那些话语放在心里,权当是戏言,但若是明将军知道了此事,多半不会放过自己。他不由有些忐忑,看到宫涤尘低头对自己露出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方才心头稍定。
“本将军虽然今日才见到宫先生,但早就听说你淡泊名利、无畏权势。”明将军目光略略一沉,思索道,“若是京师中任何一人带他来将军府,我都不会奇怪,但宫先生亦如此做,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解释一二?”宫涤尘身为吐蕃国师蒙泊的大弟子,置身于京师权谋斗争之外,自然不会将小弦送至将军府以求功名,而明将军下令将军府全力保护小弦之事极其机密,外人亦不会得知。明将军纵是智谋高绝,也猜测不出宫涤尘的用意。
宫涤尘并不直接回答明将军的提问:“涤尘只是想知道:明将军到底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说话间,他已暗运“明心慧照”大法,潜测明将军此刻的心理变化。明将军仿若不觉,大笑道:“积毁销骨,众口烁金。我明宗越是什么样的人,本无须别人判断。”
宫涤尘但觉明将军似已与他身后的将军厅合为一体,“明心慧照”欲测无门,不敢强试,暗中收功,淡然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一句乃是庄子的名句,《天命宝典》传承于老庄之学,小弦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却觉得用在此处大是不伦不类,心想难道宫大哥以判断出明将军的喜怒为乐么?实在是不可思议!
明将军微微一怔,精芒隐现的眼神锁在宫涤尘俊美的面容上,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面前这个丰神如玉、宛若浊世佳公子的年轻人,缓缓道:“在宫先生心目中,我是什么样子?”宫涤尘朗声道:“公欲成大事,当无拘小节。”明将军冷笑:“何为大事?何为小节?
“男子汉大丈夫自应以国家兴亡为重,个人恩怨为轻。”宫涤尘喟然一叹,望着小弦道,“若是将军府要强行留下这孩子,宫某定会非常失望,从此不会再与将军见面。”小弦越听越是糊涂,想不明白为何将军府要留下自己,而宫涤尘说从此不见明将军,难道明将军会受他这样的“威胁”?
明将军大笑:“宫先生危言耸听,到头来原不过为了这个孩子?我明宗越岂会与之为难,你尽可带他走。”
宫涤尘道:“将军自然知道,京师中各势力皆对此子虎视眈眈。只怕我们前脚才出将军府,立刻便会被请到什么亲王皇子的府中,宫某虽自命不凡,却也不敢保证这孩子的安全……”这番话除了未直接说出泰亲王与太子的名字,几乎已经挑明了京师中几大派系间的明争暗斗,恐怕也只有身为吐蕃使者的宫涤尘才可这般直言无忌了。
小弦听得云里雾里,浑不知自己为何变得如此重要,而宫涤尘与明将军之间隐含机锋的言辞亦令他增添了一份神秘之感。
明将军沉声道:“宫先生有何妙策?”宫涤尘微笑:“涤尘想问将军借一个人,五日后当将军到清秋院作客时便完璧归赵。”
明将军目光闪动,转向鬼失惊:“这五日,便由你负责保护这孩子的安全,若有人对他图谋不轨,杀无赦!”鬼失惊脸无表情,躬身答应。
宫涤尘面色不变,心头暗叹,明将军刹那间便已猜出自己欲借鬼失惊保护小弦的用意,一代枭雄果然名不虚传!而小弦却是大吃一惊。仅是见到鬼失惊就已令他提心吊胆,若是这五日时光与之朝夕相处,岂不要惊出一场大病来?他刚想出口反对,却见宫涤尘的眼光射来,右手三指跷起,暗暗一摇,无疑是在提醒与自己的“约法三章”,只好悻悻闭嘴。
明将军又对宫涤尘道:“并非本将军不给宫先生与乱云公子面子,而是这些日子政事繁忙,恐怕五日后未必有暇。”
宫涤尘悠悠道:“不知将军会不会给暗器王面子?”明将军动容:“林青也会参加?”宫涤尘笑道:“京师人物齐聚,又怎会少了暗器王?”小弦听到林青的名字,心中一动。他本不知宫涤尘五日后在清院秋中宴请京师各门各派人物之事,但想到宫涤尘曾说过,五日后保证让自己回到林青身边,看来果然是早有计划,并未哄骗自己,对他的信任更增一分。
明将军虽早就定下参与聚宴之事,但却未想到会与暗器王在那里相见,略生警惕:宫涤尘身为吐蕃使者,为何对此事这般热心?但犹豫在心头一闪即逝,朗然道:“宫先生大可放心,我必会履清秋院之约。”
宫涤尘拱手一礼:“既然如此,五日后再睹将军风采,宫某告辞。”说罢拉着小弦往将军府外走去。
小弦一向有礼,此刻却不知是否应该对明将军告别,只是愣然朝明将军点点头,却又接触到鬼失惊的森然眼光,连忙怯怯地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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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涤尘带着小弦一路走出将军府,再无阻拦,鬼失惊不远不近地保持着十余步的距离跟在两人身后。小弦心头打鼓,几次想对宫涤尘说不要鬼失惊随行,可在肃穆的将军府中却不敢多言,转念想到鬼失惊虽然可怕,毕竟不敢违抗明将军的命令,既然奉命保护,想必不会为难自己。有这个世人皆畏的“保镖”随行,这几日在京师中大可以放开手脚狂玩一阵,就算遇见追捕王也不必害怕,若是与这黑道杀手之王在京师中捉迷藏,倒也有趣。小弦越想越好玩,一时只觉世事之奇莫过于此,本是被追捕王灰头土脸地擒至京城,谁知遇见宫涤尘后扬眉吐气,不但几日后便可与林青会合,更能有幸摆一摆高手护驾的威风,不由对神通广大的宫涤尘佩服不已,顺便给将军府外那依然目光痴迷的看门家丁一个鬼脸。
出了将军府,宫涤尘走出两步,骤然停下身形,对小弦笑道:“你不要怕,我们等一等他。”虽说有宫涤尘在身旁,小弦依然不敢直面鬼失惊,惊讶道:“为什么?”他忽听到体内骨节轻微爆响不绝,却是宫涤尘“移颜指法”的效力已过,身材正慢慢恢复。
鬼失惊大步赶上,笑着替宫涤尘回答道:“若是被不知情者以为我在跟踪你们,岂不弄巧成拙。”他面上虽有笑容,说话语气仍是漠然,不动半分感情。宫涤尘点点头:“我这几日还有些事情要办,小弦的安全便拜托鬼兄了。”鬼失惊淡淡道:“宫先生放心,鬼失惊一生从不受人恩情,但小弦对我有救命之恩,岂会不尽力。”他又对小弦一笑,“小弦,这是第一次来京师吧,这几日想到何处游玩,鬼叔叔都陪你去。”他口中的“救命之恩”指的却是在擒龙堡困龙山庄中诸人被宁徊风困于那大铁罩下,若不是小弦灵机一动,诱宁徊风火攻,包括林青、虫大师、鬼失惊在内的数大高手都将命丧铁牢中。鬼失惊虽是人人惊惧的黑道杀手,但最重恩怨,所以破天荒对小弦和颜悦色。宫涤尘与明将军显然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鬼失惊出面保护小弦。
小弦心头稍定,声音仍有些打战:“鬼……鬼叔叔不用费心,我哪儿也不想去。”他心想若是与鬼失惊一路,再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恐怕也毫无兴致。
鬼失惊瞧出小弦的心思,柔声道:“这样好了,这几日我只是远远保护你,并不公然出面。只要你不闯出天大的祸事,叔叔都帮你扛着。”
其实在困龙山庄中,小弦所起的作用虽然关键,但若没有林青飘忽的身法与凌厉的暗器,诸人亦难逃毒手,而且在此之前,虫大师还先从万斤铁罩下救下了断臂的鬼失惊。只是鬼失惊生性高傲,不肯对林青与虫大师示好,所以宁可把小弦当作救命恩人。这份心态,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感应到鬼失惊对自己确是一片诚心,渐渐不再怯他,嘻嘻一笑:“什么才是天大的祸事?”宫涤尘笑着接口道:“比如你去皇宫内院中偷东西,或是去刑部大牢内劫死囚……”鬼失惊听宫涤尘说得有趣,亦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弦吐吐舌头:“这我可不敢。”他眼珠一转,想到自己一路捉弄追捕王之事,无数花样又涌上心头。不过对鬼失惊毕竟惧意未消,也只能想想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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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由京西的将军府穿过半个京城,来到南郊,远远望见一个大湖,湖畔有一座竹林环绕的小山庄。
宫涤尘拍拍小弦的头,以手相指:“这个湖就是梳玉湖,因湖水澄碧,宛若翠玉,竹林形如木梳,因而得名,乃是京师五景之一。而湖边的那座山庄,便是人称‘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的清秋院了。这五天你都将住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