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流经南京城区的一段,自古以来都是金陵的精华地段。夫子庙座落在北岸,乌衣巷在南岸。前者建于北宋仁宗景佑年间,在当时就是鼎盛的江宁孔庙;后者的历史更早,是三国时东吴孙权练驻“乌衣”军士的地方,尔后又成为东晋时王谢家族起居活动之地。沿着河岸,多少历史故事在此发生,只有秦淮河的河水千年来见证着这些故事的起始和终结,就如唐朝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道尽了人世间的兴衰起伏。
然而秦淮北岸最大的建筑却不是夫子庙;就在夫子庙的旁边,有一大片黑瓦房舍,围在两重围墙内,显得气派非凡,那就是闻名天下的“江南贡院”。自南宋以来,天下士子在此参加科举考试,从江南贡院里考中的考生,最著名的恐怕要数南宋理宗宝佑四年的状元文天祥了。
沿着贡院前的街道再向东走一段,就到了“古桃叶渡”。这个渡口因东晋书法家王献之迎娶爱妾桃叶而名传于世。桃叶渡位于“青溪”与秦淮汇流之处。“青溪”是条小溪,流水颇为清澈,与秦淮略带油腻的河水比起来,显得格外清新可喜。沿着青溪往北再走一段路,行人渐渐减少,也显得较为清静了。
这时在桃叶渡头的石椅上,坐着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书生,这书生长得清秀斯文,身子略嫌单薄,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并未因一夜未好睡而显疲劳。
他望着青溪的溪水缓缓流进油光浮面的秦淮河,不禁有些感触地想道:“千百年来多少读书人在这江南贡院追求鲤鱼跃龙门,从书斋走入官埸,不正也像这青溪流入秦淮,再也不能回头?”
他又想到六朝以来,这桃叶渡早已成为送别地标。此地虽然名叫桃叶渡,其实四周桃树不多,倒是处处垂柳,眼前一棵大柳树下有一块古老的石碑,上刻“南浦送别”四字。
这书生站起身来望了望四周,只见柳梢上一抹似雾薄烟,波面上浮着一层透着檀香味的水气,氤氲成混沌的一片。他暗忖道:“此情此景,日暮春迟更加送别,难怪恁他英雄豪杰到此,也要为之气短了。”
他在石椅上窝了半夜,此时伸展手脚,深吸几口早上的空气,默默盘算:“昨晚到得晚了,想不到这京城那么大,所有的客舍全被赶考士子占满了,竟然找不到一个栖身之所。今日定要好好寻访,考试日子还有十来天,总得找个清静地方安顿下来。郑洽啊郑洽,离家时不让老家人跟来,总以为一切都能自理,那晓得头一天就连个歇脚的地方都不得解决。”
郑洽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和一袋书囊,一袭青衫虽然陈旧,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气宇轩昂而潇洒。他沿着秦淮河走了一回,昨夜两岸酒楼笙歌不绝,青楼中更是燕燕莺莺,闹到深夜方歇。河岸上来往的全是进京赶考的考生,这些考生全是各地举人,在地方上都是菁英之士,有的出身富贵之家的还带着书僮及老家人,甚至老妈子,一住下来就包院子,难怪所有的客栈都挂客满,有的干脆住进青楼妓院,一面温习功课,一面享受温柔乡的滋味。像郑洽这般只身赴考的,一看就知是出自清寒之家,投宿的时候不遭白眼就很好了。
郑洽想到两年半以前他在家乡浙江浦江中了举人,年轻就守寡的母亲噙着热泪带自己一同拜告祖宗,那时他暗暗发愿,要在今年的会试中出人头地,如果有幸能进士及第,就可在郑家大族中扬眉吐气,主要是为含辛茹苦的寡母在族人面前争一口气。
郑洽出身于浦江有名的“江南第一家”。这个郑氏大村从南宋以下,九代族人集居在一个村落,族人不论从事何等行业,都能秉承忠义传家之祖训,尤其是为官者,如不能清廉有守,生则除籍,死则不入祖祠。当今皇帝朱元璋曾亲颁“江南第一家”,当地人也把这村子唤作“郑义门”。
郑洽在河边几条巷子里转了几圈,耗去大半个上午,也找不到供客人暂住的民宿。街上行人渐多了起来,一些小酒店纷纷开门做生意,不远处可以望见江南贡院唯一的一座高楼,他知道那是供监考官居高监督考场的官楼。郑洽是个天生乐观的人,便给自己打气:“能在贡院附近找到住处固然好,实在不行就到城郊去找,好在还有十多天时间,先不要急。”
想着就走向桃叶渡边沿青溪而北的那条小路,他一面走,一面想找个清静的小店吃点东西,只见路边一排矮屋,靠边的一间屋子门前种了几棵石榴树,此时花尚未开,树干上系着一头小毛驴,正低头在吃草料。门楣上用竹竿挂了一长条青布,上面写着“郑家好酒”四个字迎风飘动。走近时,屋里飘出极为浓郁的酒香。
郑洽走过门口,被那酒香留住脚步,折回来进入酒店,只见店面甚小,屋中间放了两张四人方桌,靠墙放置了三张两人座的桌子。这时天色尚早,只有一张桌子对坐了两个客人,看上去也是赶考的读书人,却穿得极是讲究。
郑洽拣靠窗的空位坐下,抬头看去,柜台后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娘子,正在忙着将一大罎黄酒一勺一勺分装进几个酒壶中,见郑洽进屋来,忙招呼道:“客官请坐,马上过来。”
她转头向屋后叫唤:“芫儿,有客人来啦,快上茶。”
屋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跑出来,捧着一壶热茶来到郑洽面前,很有礼貌地献茶,并招呼道:“客官请先喝口热茶,要点些什么酒菜慢慢来。”
芫儿的词儿一字不差,礼貌也周到,就是说得太快,有点像背书。郑洽微微一笑,道:“小姑娘先给我一壶黄酒。我路过你们店门,一阵酒香扑鼻而来,想来你这店酿得好酒。”
那娘子将酒送给先来的客人,走到郑洽桌前道:“咱店里酿得三种好酒,客官先试一种,若吃得好了,就再试其他两种。”
郑洽笑道:“那里吃得这许多,就请先来一小壶,顺带再切些卤味来。元儿,你的名儿是元旦之‘元’,还是团圆之‘圆’?”
他见芫儿长得可爱,又听娘子唤这孩子“芫儿”,便问问是那个字。芫儿回答:“都不是,乃是香草之芫。”
郑洽吃了一惊,这孩子显然读书识字,不像是个酒店的小妹,便连声赞道:“好名字,好名字。”郑芫却心想:“不过是元字头上加把草,这读书人就觉得好了,真是书呆子。”
这时郑家娘子已端上了一盘卤味、一壶酒,郑洽喝了一口,只觉那酒香醇而易入口,咽下后还有一些微涩的回味,确是上好的黄酒,忍不住赞道:“娘子这酒当真好,不输给咱家乡的老酒呢。啊,对了,你店门酒旗上写着‘郑家好酒’,你当家的姓郑?”
郑家娘子见这书生斯文有礼,说话口音有些亲切熟悉之感,便跟他多说几句话,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答道:“妾身夫家姓郑。客官方才说您家乡酿得好老酒,可是来自浙江?”
郑洽呵了一声,叫道:“巧啊,敝姓郑,名洽,浙江浦江人。”他改说家乡话,郑娘子听了大喜,道:“咱夫家也是浦江郑宅人氏,客官可是……”
郑洽抢着道:“敝人正是郑宅镇中‘江南第一家’的子弟。哈,想不到此地碰到了同镇的乡亲,大娘请了。”说罢起身一揖到地。郑娘子连忙回礼:“客官休要多礼,快请坐下用些酒食,待会再叙。”
这时另外两个客人大声叫着要加酒菜,郑娘子连忙过去招呼,芫儿也过去帮忙。郑洽显得十分高兴,一连喝了三杯酒才伸筷吃菜。
那卤味甚佳,几个油豆腐尤其煮得入味,郑洽酒菜下肚,反觉饥饿起来,他正想叫人,抬眼就看到芫儿在柜台后面偷偷张望自己,便招招手叫道:“小朋友,你过来。”
郑娘子见他唤芫儿,就招呼道:“客官,酒菜还可口否?”郑洽道:“好酒好菜,再来一碗热面就更佳了。”
郑娘子到后面煮面,那芫儿跑到郑洽面前道:“你也是来赶考的?”
郑洽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芫儿坐下,微笑道:“不错,我从浦江来到京城,这里的客栈全都让各地来的考生住满了。芫儿,你每天在店里帮你娘招呼客人?”
芫儿摇头道:“娘平日有个伙计帮她,我有时候来店里玩耍,顺便帮忙,平时我住师父那里。”
郑洽甚感好奇,问道:“你师父在那里?”芫儿道:“我师父在灵谷寺。他昨天带我下来,他要到夫子庙去买书,我们还带了黑毛一道来。”郑洽奇道:“黑毛是谁?”芫儿道:“黑毛是只小毛驴,牠在门口吃草,你没看见?”
郑洽笑道:“看见,看见,挺漂亮的。你师父待会来找你?”芫儿道:“不错,午时前他就会回来,那个伙计也会来上工,我就要随师父回山去了。黑毛要帮师父驮书呢。”
郑洽心中暗道:“听说灵谷寺规模宏大,座落城外锺山南麓,地方清静,周围风景绝佳,若得芫儿师父允许,我便去庙里租他一间小房闭门读书,等考期到时再回此地,岂不甚佳?”
正盘算间,郑娘子已端了热面过来,笑道:“难得客从故乡来,连芫儿都兴奋得说个不停。”
芫儿道:“我才没说个不停,是回客官问话呢。”郑娘子道:“好,好,你快去给那两位客官换上新泡的热茶吧。”
郑洽道:“大娘夫家在郑宅镇,未知缘何搬到京城来做营生?”
郑娘子知他这一问,乃是因为浦江郑宅镇人绝大多数留在家乡,甚少出外谋生,镇中的“江南第一家”九代同居共食,所以才有此一问。她叹了一口气道:“先夫是郑宅镇人,名叫郑永,却不是江南第一家。他去世后,两个兄弟要分他田产,妾身难容于父兄,只好带着女儿投靠京城的娘舅,是小女子自幼学得酿酒秘方,所制之酒别有风味,这才央求阿舅相帮开了这间酒店。虽然地点比不上秦淮两岸那些酒店饭馆,也可靠自力谋生,图个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