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一掷的短剑挟着万钧之势,斜刺向龙床上的朱元璋,然而当它触及床前的纱帐时,竟然没有穿透那层薄幕,剑尖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声,似乎剑上所有的力道完全被化去,然后唰的一声落下,刺入地板。
所有的侍卫和刺客本人都惊呆了,朱元璋惊骇得面色苍白,但他心中有数,那床天蚕丝与金丝猿毛混织的纱帐救了他的老命。这时门外的侍卫一涌而入,为首一人大声先表明身分,以免产生误会:“锦衣卫指挥佥事马札护驾!”几个侍卫回过神来,有人冲到龙床四周,有人扯动皇宫警铃,更有两名侍卫飞身跃到悬挂匾额的横梁,只见梁上空空,那里有刺客的踪影?
方冀在望见“乾坤一掷”功败垂成的一刹那,便知遇上了刀枪不入的宝帐,再射强弩也是枉然,他当机立断,趁着下面一团乱时,悄悄隐入暗道,全速而退。
两名侍卫在梁上四周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那块活动的壁板,两人推开木板,发现了那夹层秘道,待进入狭道,黑暗中刺客早已不知去向。两名侍卫待要立即追人,却不知刺客逃往那个方向,只好一右一左分头摸入黑暗的窄道。只是不久就遇到岔口,向右追的一人头一个岔口就选错边;向左追的因为起步就已经错了,选那一边倒是没有差别,反正都是错上加错。等这两名侍卫追得放弃时,一个停在皇太孙的春和殿顶上,另一个居然爬到皇后的坤宁宫上面去了。
方冀凭着熟记路线,又是沿原路退出,更无任何迟疑与耽搁就回到了进口处,估计章逸已在预定地点埋伏等待。他轻轻按下那卡榫,揭开暗门,低头往下看去,有两名锦衣卫正从下方飞快地向乾清宫方向奔去,方冀等他们走远后,略一长身,又如一只狸猫般穿出了暗门。他伏着一动也不动,静静等待着,偌大的皇宫在一阵警报狂响之后,安静得有些怪异,宫殿四周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方冀知道,所有的侍卫此时都和自己一样,埋伏在暗处以静制动。只要有一点动静,各方人马就会一涌而出。忽然,在他伏身处南边百步之外的一座角楼后飞出一条人影,那人穿着一件黑色宽大长衫,在空中掠过时长袖飞舞,姿势极是潇洒飘逸。方冀心中一紧,暗道:“章逸启动了!”
果然随着这黑影升起,皇宫大院中立刻有了动静,西边假石山后最先窜出两条人影,后面紧跟着三人,接着右边“武楼”上也跃起三人。这几人的轻功都极为了得,尤其头两条人影快如惊鸿,当头一人对“武楼”上跃出的三人喝道:“你们守住皇宫,小心调虎离山!”
方冀一听这喝声,暗道:“这人是鲁烈!”只见领头两人中另一人身形虽快,但似乎并不是章逸口中描述的那神秘高手鬼魅般的身形。方冀飞快在心中盘算:“神秘客并未出现,我是往北还是往南?”
这时天上乌云愈来愈浓,眼看大雨即将降临,方冀心头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认识我的马札方才冲进寝宫,现在一定忙成一团,鲁烈又追章逸而去,我还要戴这面具作甚?”想到章逸一人引了鲁烈等五个锦衣卫高手向南而去,他虽曾试过章逸的武功,知他功力大非昔比,但那鲁烈非同小可,章逸虽有脱身的计画,方冀仍十分放心不下。
时间不容再迟疑,他想道:“那神秘高手既然没有现身,我当向南去,必要时以本来面目出手助章逸脱身。”心意既定,便从檐角后起身,施展轻功飞快地向南奔去。
这时一串雷声从北方传过来,天边闪电有如长鞭击空,紧接着倾盆大雨终于哗哗而至。方冀暗道:“天助我也。”他把轻功发挥到十成,不再顾虑借宫殿地形掩护,只见他愈奔愈快,身形在雷雨声中化为一条灰线,飞身越过宫墙,沿午门西侧直接从承天门边飞越而过,在千步廊前从工部衙门的屋顶上避过洪武门,落在正阳门大街旁的林子里。他心中牢记路线,到了这里就要翻越京城墙,大街四面静悄悄的,也不知章逸和鲁烈等人追逐到了那里?
他提气疾奔,朝着四丈高的城墙一拔而起,接着在墙面的砖石上略一借力,已轻飘飘翻上了城墙。从城墙上头往两面一瞥,正阳城楼在百步之外,大雨中城楼守兵多半没有看见自己,再往城外看下去,外城墙离地总有五丈高,依稀看到一些水光,知是护城河。正要施展轻功跃下城墙,忽然眼前一花,一片模糊的身影不知从那里出现,陡然就定在自己面前,方冀吓了一跳,平生没有见过这等鬼魅般的身法,心中暗道:“那人来了!”
只见大雨中站着一个持伞老者,头顶笠帽,身披蓑衣,冷冷地望着方冀,道:“回去,回宫去。”方冀抱拳道:“尊驾何人?莫要妨碍公干。”那老者冷笑一声,又道:“回去!谁都不准出城。”方冀耐着性子喝道:“适才有要犯逃到城外,你是何人,竟敢阻止锦衣卫捉拿钦犯?”
那老者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听方冀如此说,便挥了挥手道:“锦衣卫的都给我滚回皇宫去,刺客已被鲁副都使打死在河里了,你快回去向鲁烈报到。”方冀听他口气虽大,但似乎并不认得自己,而他说刺客已被打死,心惊之余更是急着想要脱身弄个清楚,虽有神秘老者挡路,也只得奋力一拚。
方冀于是用锦衣卫那种嚣张的口吻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快快闪开了,老子回头办完事再找你算帐。”说罢便作势要冲出去推开老者,其实他暗中吸气,把十成真力暗布全身。老者挥手喝道:“滚!”劲道随手而出,方冀忽然感到一股平生未见识过的古怪暗劲,有如一只尖鎚突破而至,自己布满的真力完全阻挡不住。
还好他事先已知对方是个诡奇的神秘高手,心中早有防备,是以才能一感到不妙,身形已如一只大雁般向斜后方疾退,待那老者发出的强锐之劲全面袭到,方冀正好借这股强劲飞得更远。接着他施出自己的轻功绝技,将向斜后方飞的身形化为一道向前弯的弧线。那老者咦了一声,似乎感到意外,只见他以伞支地,单手又发了一掌。方冀奋起双掌,吐气回击,但胸前突然被无声无息地重击了一记,他闷哼一声,身子却终于飞过城墙,落到城外护城河旁。他自知已受重伤,但是不敢丝毫停留,借着河边树林及倾盆大雨的掩护,提足十成功力向前狂奔。
城墙上的老者没有料到方冀回击的双掌之力一阴一阳,他一时轻敌,竟然十分难以应付,只得开声吐气,向左转了一圈,又向右转了一圈方才站定。往城墙下望去,大雨迷茫中,已不见方冀人影。他不禁喃喃道:“锦衣卫中竟有这么一个人物,怎不见鲁烈提起过?”
方冀前胸被那神秘老者一掌穿心,像是没有设防般就遭击中,其实方冀早已全身布满真力御防,只是鼓起的真气碰到那老者的诡异掌力,竟全无抵抗力。那一击受创不轻,方冀愈奔愈觉胸口疼痛,一口真气渐渐聚不起来,血气鼓动喉头发甜,但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目标──正阳门外、秦淮河上的“中和桥”。
雨愈下愈大,雷声从爆炸似的落雷渐渐变成如恨如怨的阴雷,这场今年黄梅季节前第一场大雷雨来得正是时候,方冀的身形混在豪雨及阴暗的林子里,终于奔到了中和桥边。他从桥上翻落下去,气已竭,神智却还清楚;他信任章逸的策划,在这里应该有一条小船过来接应,船上应该是几十年不见的老弟兄“赛张顺”陆镇。
果然他才落水,便听到欸乃桨声,一条小船飞快地朝他靠近,一个蓑衣大汉用一根长钩将他捞起,扶到竹篷之内,就在船上拜倒:“军师啊,老天开眼,老天开眼!”方冀定神看时,不是那几十年未见面的明教老弟兄陆镇又是谁?
方冀泪流满面,但他伤势发作无暇言他,只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五粒“三霜九珍丸”,急声问:“老弟,可有烧酒?”老渔夫陆镇连声道:“有,有。”一面从腰上解下一个大葫芦。方冀忙用烈酒将五粒药丸一口服下,便在篷里盘膝而坐,勉力提气运功,试着让真气重新聚起。
那老者的掌力十分古怪,看他随手挥出并未尽全力,方冀竟然伤势严重,他试着运气三次,才将一口真气重新聚于丹田,脸色由白转红,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这时那陆镇才知道方冀伤势严重,于是两篙就将小舟从桥墩下撑到河中间,只见他舍篙换桨,金刀大马坐在船中央运桨如飞,那小舟在他巧力催动之下,每一桨划出,便如一支镖枪射出,片刻之间便冲出数十丈远,从中和桥上看下去,苍茫大雨之中一叶扁舟已不见踪影。
陆镇划船,方冀运功,船上只听到哗啦哗啦的雨声和均匀扎实的桨声,小舟以惊人的速度逆秦淮河而上,离京城渐远。这时方冀已运功完毕,他从真气运行中已察觉自己的伤势情况,胸口前三脉都受到损伤。那神秘老者的武功实在可怕,无论是轻功身法或是掌法,其威力及诡异的程度都是平生所未闻未见,思之令人心寒。
他张开双眼,看见的是陆镇厚实的背影和孔武有力的双臂,全速运桨数里丝毫不见缓下,只因他运在桨上之力的每一分都集中用于推舟前进,且能完全配合船与水之间的互相作用,是以虽然逆流而行,小舟却是行驶如飞,他对以水推舟的巧妙运用已入化境。
方冀在陆镇背后看他运桨,如观书法家挥毫意到力到,又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不禁看得呆了。良久他回过神来,忍不住赞道:“老弟,你驶的好水性。”陆镇没有回头,只淡淡地答道:“那鄱阳湖的水比这水如何?咱三十五年前便摸得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