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布政使司衙门里,铁铉的办公厅外除挂了“布政使”的牌外,还挂了一块“兵部尚书”的牌。一名亲兵进来报告时,铁铉正在仔细比较幕僚研拟的两个输粮计画,那亲兵行礼恭声道:“禀大人,衙门外有一位包大人求见。”
铁铉抬起眼来,啜了一口茶,面带诧异地问道:“包大人?何处来的包大人?他的大名?”那亲兵道:“他说是济南府的包大人,名叫包公。”铁铉一口茶差点儿喷了出来,强忍住笑道:“包公?他当这里是开封府么?”那亲兵想笑又不敢笑,恭声道:“小人听了也觉得……有些奇怪,但那人说得极是认真。还有一桩,那包大人穿得很破烂……像是……”铁铉哦了一声,道:“想是什么落难的官员,快请他进来。”
那亲兵正要退出,铁铉衙内的王都事已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走进来,那汉子那里是什么落难官员,十足便是个街头的叫花子。铁铉吃了一惊,但他素知这王都事虽然只是个七品都事,见识及能力却都不凡,他既带个花子到布政使司的衙门来见人,自有他的道理,便耐着性子等王都事说话。
果然王都事进来行了一礼,报告道:“禀大人,这位包兄弟有机密消息来报。下官听了个大概,觉得这消息极为重要,便……”铁铉挥手打断,直接对那汉子道:“听说阁下自称包大人包公?”那汉子也行了一礼道:“见过铁大人,草民姓包名弓,弓箭的弓,绰号叫包打听包大人。姓名是父母取的,绰号是俺弟兄们给叫出来的,听起来是有些怪,但都不是俺自愿的。”
铁铉听他说得有趣,便问道:“包兄弟在济南做何营生?找铁某有何贵干?”那包弓道:“俺那有什么营生,便是靠行乞过活,在济南一带是个丐帮的小头目。来找铁大人,乃是要送给大人一件军事上的机密消息。”
铁铉更感兴趣了,他伸手让坐,王都事唤司役奉茶。那包弓坐下后,便把双腿盘在高椅上,王都事正想叫他坐规矩一些,铁铉又挥手止住,一脸正经地道:“包兄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铁某洗耳恭听。”
包弓道:“不瞒铁大人说,俺这帮弟兄在济南一带活动,行乞只是咱们乞丐该有的行径,做个丐帮该有的规矩而已,并不是全靠要饭才混口饭吃。事实上咱们行侠仗义,见到不平之事时,一掷十金百金也不皱眉的。”铁铉道:“那贵帮的十金百金从何而来?”包弓笑道:“这个铁大人就甭细问了,反正咱们一不作奸二不犯科,为富不仁的人常把银子给咱们弟兄花呢。”
铁铉见这包弓十分健谈,怕他愈扯愈远,便言归正传道:“包兄弟,就请说说你的军事机密消息吧。”包弓道:“铁大人,您这边的军粮是要运德州还是东昌?”铁铉脸色一变,沉声道:“你问这作啥?”包弓道:“您要是还运德州,燕军便不再阻扰了。因为他们已知您运往德州的粮是个饵,要想骗燕军上当。”铁铉道:“这消息你是如何得知?”
包弓知铁铉对他开始怀疑,便笑着说:“燕军绕过德州不攻,前锋部队已到了临清。俺手下派出了三十二个一等一的探子,运用各种关系及机会全面打探消息,重要的发现每天传到济南来,俺这边当天就把各种消息拼凑出一个大概情况。凡是我包打听探出的事儿,八九不离十。”铁铉暗暗吃惊:“这花子真有本事,咱们军中几百个探子也没有他这能耐。”
包弓续道:“有个弟兄买通了燕军的采买,扮成他的伙伴,一同送酒食到营里,就能听到几个燕军运粮的军官在嘲笑铁大人这边,说同一套老招最多骗他们一次,岂能一骗再骗?”铁铉脸色不佳,但这包弓愈讲愈有谱,便忍着一口气,好言问道:“丐帮弟兄真好本事,咱们朝廷吃公家饭的惭愧得紧。你还有啥消息?”
包弓道:“铁大人知不知道,盛大将军派了一个姓刘的锦衣卫,到定州去找平安将军?”铁铉脸色大变,这事他也是不久之前才得知,不料这包弓居然也知道了。这消息极为机密,怎会泄露出去?他不即回答,沉着脸反问:“刘侍卫便怎的?”包弓道:“那个刘侍卫被燕军盯上了,差点送了性命……”铁铉大惊失色,连声道:“愿闻其详。”
包弓道:“盛将军派刘侍卫率了两个弓马高手连夜赶去定州,还没有到定州,就被咱们在河间一带的弟兄盯上了。俺那两个弟兄一个是偷鸡摸狗的能手,另一个是唱河南梆子戏的好角儿,平时在帮里过年时,总要演些骗子的戏给大伙看。他口若悬河,唱功也不差,那做功更是一绝……”那王都事听他愈讲愈不相干了,便提醒道:“铁大人问你刘侍卫的事,你挑要紧的先讲。”
包弓道:“俺讲的便是要紧的。那刘侍卫一行赶路赶得急,引起了燕军的注意,也引起了敝帮这两个弟兄的注意。燕军派人跟在他们后面,咱弟兄更一路紧跟在燕军后面,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燕军中有一个武功厉害的锦衣侍卫,他们在一个枣树林里发动攻击,刘侍卫等人不敌,弓箭手全被杀了,刘侍卫遭擒。但刘侍卫被打倒前,匆匆把一封信藏到一棵老树的树洞中,被咱们的弟兄瞧见了。燕军的锦衣卫搜他身上并无所得,便要把他带回大营去审问。
“俺的两个弟兄仗着地形熟悉,先一步抄捷径到一间破庙中等着,一个生火烤番薯又烤叫花鸡,另一个大唱梆子戏。那燕军果然被引到庙里来,三个军士见到两只香喷喷的肥鸡都是口水直流,我那弟兄便拿一只鸡和军爷换一袋酒。那武功高的锦衣侍卫并不贪嘴,不肯吃那烤鸡,于是唱戏的弟兄唱了一出〈五子哭坟〉,他一面哭,一面从案桌上捡了半根香,点燃了向破庙里一尊断臂的泥菩萨拜了三拜。那鸡和香里都放了迷药,糊里糊涂便把燕军及刘侍卫一股脑儿全迷昏了。”
铁铉和王都事听得一愣一愣,觉得这包大人讲得委实匪夷所思,但又不得不信。两人对望了一眼,王都事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凡爱讲故事的人,最爱听到的话便是听者入神地问“后来呢”,那包弓果然兴高采烈地道:“后来嘛,俺的弟兄用冷水将刘侍卫淋醒,头一桩事便把他藏在树洞里的信还给了他,你猜刘侍卫怎么着?”王都事忙问道:“怎么着?”包弓更满意了,答道:“他竟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给俺两个弟兄行礼拜谢,俺那弟兄一面扶起,一面又唱了一段〈搜孤救孤〉,是公孙杵臼教老程婴休要下拜的段子……”
这回连铁铉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来呢?”包弓兴奋得连声音都抖了起来,颤声道:“后来刘侍卫去了定州,俺的两个弟兄换穿了燕军的服装,混到燕军里去打探军情……”
那王都事甚是心细,不忘问道:“那迷昏的燕军呢?”包弓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道:“俺那两个弟兄将他们的衣服剥了后,一刀一个宰了,拿石头把他们的脸孔乱砸一通,直到没有人认得出了,再绑上石头,通通沉到水塘里去了。”王都事和铁铉听了都心中发毛,心想这些叫花子行事狠辣,无法无天,幸好他们是站在朝廷这边,否则麻烦可大了。
铁铉追问道:“丐帮两个弟兄混进燕军里,有打听到什么消息么?”包弓抱着一双腿,摇头摆脑地道:“嘿,细节就不谈了。这两人得到的消息,经过俺包打听汇集各方面来的消息,便得出了一个极可靠的机密:第一,燕军十二月底前必定发动攻击,而且是从东昌背后的东阿及东平攻打东昌。”铁铉在脑中把地图和双方兵力布置图对比了一下,暗自点头道:“这消息的可能性相当高,燕军极有可能这么打。”
他心中既对包弓打探到的消息有了几分信心,便问道:“还有第二点么?”包弓道:“俺得到的消息是燕军攻击时,表面上中军在后,其实朱棣自己打先锋,要直袭朝廷军的中央大军,亲自与平燕将军盛庸正面对决。朱棣不坐镇中军,反而命他的二儿子朱高煦主持后方的大军。铁爷,您说怪不怪?您说俺这消息准不准?”
铁铉愈听愈觉骇然,眼前这叫花头儿显然不懂军事,对朝廷和燕王之间的微妙形势一无所知,但根据他丐帮弟兄打探出来的零星消息,竟能拼凑出如此具体的推断。最惊人的是,这推断竟和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丝丝入扣,实在不可思议。铁铉暗忖道:“这个说法完全符合朱棣的个性。他自认精通兵法又武艺高强,既是统帅又要当先锋,最爱定好作战大计之后,便横枪跃马到第一线拚杀。再者,这次交战之中,皇上等于给了他免死牌,朱棣可不会不多加利用啊!”
他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激动,忖道:“若这消息确实无误,盛庸那边好好布置,不但破敌,甚至生擒朱棣都有可能。这消息的价值可大了!”他不禁站起身来,对那包弓一揖到地道:“包大人的消息价值连城,铁某这厢有礼。事成之后,必报朝廷重赏。”
包弓这下可担待不起了,连忙跳下座椅,还礼道:“铁大人不要多礼,俺一个叫花子也不要朝廷赏赐。如果事成了,您这兵部尚书,又是山东济南的父母官,给俺写一个‘天下第一包打听’的条幅,俺在江湖上就露脸了。”
包打听包弓的讯息及判断还真准确。
第一、燕军在十二月二十五凌晨,完成了对东昌的攻击布局。
第二、燕王朱棣果然亲率先锋部队到了第一线,看上去是要对盛军左翼展开第一击,而同时中锋部队也逼近东昌中军,摆出了在中央决战的态势。先锋部队中朱能在右,张玉居中,朱高煦则率了大军垫后。几乎与包弓的消息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