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命两边仆从将厅侧几案坐具,略为挪移,空出半间房大的地方来,一抱拳道:“程兄赐教,倘有不到之处,幸勿见笑。”
程子云也把衣服略整,双手一拱说声请,虚晃一掌,便即在席前动起手来。双方全是内家名手,虽然各以全力相较,但拳脚出手无声,举步不离方丈,又烛影摇红,掌风逼人,微见兔起鹘落,双影跳脱而已。半晌之得,程子云渐渐有点相形见绌,方在着急,羹尧猛然双掌一分,叶底翻花,左手迎面一晃,右手当胸切来,子云身子一侧,避过来势,正待还手,谁知羹尧接着身子一挫,一个伏龙升天,平地纵起丈余,几及屋梁,只就空中一旋,头下足上,又化成饥鹰觅食,直向当头扑上。子云一见来势过猛,屋内地方极狭,正待纵身出去,猛听厅外有人哈哈大笑道:“二哥既然邀来奇士,怎不令我这主人一见,转在这里比起拳脚起来。二位且请少歇,暂时停手,容我先见一见子云先生略表倾慕之忱如何?”
羹尧闻言,连忙将双足一沉,仍在当地站立,两手一拱大笑道:“舍亲来了,却好让小弟藏拙,程兄如真欲赐教,那只好容诸异日了。”
说罢又向厅外来的雍王道:“程兄来时,适妹丈入宫末回,要不然小弟能如此无状,邀来生客倒瞒着主人吗?”
雍王笑道:“二哥不必如此说,小弟只在一见佳客,决无见怪之意。”
说罢人已进来,看着程子云拱手道:“佳客莅临,我这主人适值他出,实在抱歉之至。”
说罢便肃客入座,程子云一面向羹尧逊谢着,一面把雍王一看,又见他一脸沉毅精明之色,和允禵又大不相同,连忙赶前一步长揖道:“东鲁狂生,无意中得造潭府,醉后又复无状,还请王爷恕罪!”
雍王含笑答礼,把臂入座,三人又痛饮了一会。席次,羹尧和雍王,绝口不谈方才的事,也未谈及两府情形。风月之外,更是文学武技,旁及丹经内典。那程子云却好搔着痒处,口中滔滔不绝,转有相见恨晚之慨,尤其是对于羹尧,不禁口服心服。直到二鼓以后,方才辞去。
雍王和羹尧送客之后,方才回到花厅里,忽听屏风后面一个娇笑的声音道:“王爷,年爷,您两位怎么有这闲工夫陪这怪物,要是我,早三言两语把他轰跑咧!”
羹尧一看是云中凤,不由笑道:“你既如此说,想必在屏后已经有—会子,这怪物虽然太不修边幅,可是手底下很不错,肚皮里也着实有点墨水,所差的,就是自视未免太高,有点目无余子,否则倒也未必不是一个人才咧。”
雍王也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过十四阿哥幕府之中既以这怪物为首屈一指,倒又不足畏了。”
中凤笑道:“我在屏后是有一会儿了,这人不但言大而夸,大有赵括谈兵之概,便论武功,如非王爷回来得快,又正是时候,他已被年爷罩住,不出大丑才怪?”
雍王不禁微笑道:“那你是自始至终并未离开屏后了,不过你以为我回来得适逢其会那就错了。老实说,那是我和二哥在事前就商量好的,只那怪物不自量力,妄自动手,一定要由二哥出手,将他折服,只等他就要当场丢人,我便出来解围把事和缓下去,免其出丑,这不过只是一台戏而已,你以为我真出去了吗?”
中凤瞅羹尧一眼,脸上一红道:“我是新来乍到,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您两位就能料到这怪物一定会来吗?”
羹尧笑道:“现在这北京城里我已了如掌上观纹。慢说是他,就各位王公大臣的一举一动,也全瞒不了我。要不然,昨天云老英雄和女侠一到,我怎么能到崇文门外去恭迓呢?”
中凤禁失惊道:“原来昨天您到崇文门外去迎接我们,竟是在事前已经得到消息才去的,要不是您此刻自己说明,我还蒙在鼓里,当是偶尔有事出城,不期而遇的呢!”
羹尧又笑了一笑又道:“这个怪物虽然书读得不少,杂学极博,可是笨也真够笨的。大概他因为我昨天把李飞龙夫妇派过去,心中有点起疑,要在十四阿哥面前卖弄才情,所以一大早就改了装,做成不三不四的样儿,到这府前来打听。却不知我自接到张桂香来信之后,已经派出三五个人,专一留心他的举动。他才出来,我已知道,这府前府后全部布置好了,等他来入网。却想不到他误打误闯,竟看中了郝四那奴才,假作江湘人物去套交情。眼见郝四就要将地理图献出,幸亏今天我派在府外的人,全是极精明干练的出色人物,尤其是那魏景耀机智异常,一见郝四竟不听话,有点阴奉阳违,连忙假传王爷之命,教他立刻到府里回话,把他调开。那怪物反一点也看不出来,竟公然约郝四晚上再见,所以我等他一来,便亲自出去,当场揭破。一面和王爷约好,只点到为止,决不让他当场丢人,以免情急又生枝节。”说着看着中凤—笑道:“女侠,您看这番处置还好吗?”
中凤笑道:“哎呀,真是士别三日则当刮目相待、我才只月余不见,您不但已经青云得路,和王爷成了一家,而且已经在这北京城内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一来我们如果稍有开罪之处,还打算回去吗?”
雍王看了羹尧—眼,又看着中凤笑道:“本来你既来了,就别想再走咧!难道你此番进了北京城还打算回去吗?”
中凤不由脸晕红潮,粉颈低垂,羞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原来,中凤自从回到云家堡之后,经姨娘、嫂嫂和父亲把提亲的话说明之后,一颗天真活泼的芳心,不知为了什么,便顿然不宁起来。再加上那乳母孙三奶奶,及时以不入耳之言相劝,把她呕得哭了好几次,背人想起羹尧,无论从哪一方说,全是绝顶人物,即使屈为妾媵,如大妇不加凌虐,她也未为不可。只是自己师父是前明公主,逃禅方外,义不帝清,对汉军旗人更恨入骨髓,曾有门下弟子如有靦颜事仇,便当以鞑虏鹰犬视之的话。日前父兄背叛大明宗室,已是与师父大相錾柄,如果自己再嫁个汉家旗人,那不但无面目再见师父,更无以对一般遗老志士。想罢不由一寸芳心如捣,简直无法自己。偏又经过李飞龙来一闹,虽然她从小就是闯荡江湖惯了的,但自己究竟是个清白女儿身,倘使再有下三滥的淫贼相扰,传出去更与声名有累,想想不禁芳心无主,异常难受。又恐父兄硬做主张,师父一旦见怪,更无挽回之余地,前后思忖,了无善策,不由一赌气自己暗向自己道:“我云中凤,虽然不幸是个女人,自问气节所在不让须眉,岂可以儿女私情,遂亏行止?”
想罢,便把牙一咬做了一个打算,决定离开父兄去寻师父,哪怕立即削发为尼,随侍师父一世,也决不从此乱命。无如思潮起伏不定,转眼之间,羹尧的影子又浮上心来,仿佛在向自己招手道:“我也奉有师命,从事反清复明,虽然身隶汉军旗藉,但此心痛切夷夏之防,相处以来,并不是不知道,为何因此便弃我如遗呢?”
这个念头一起,心上便似羹尧真在责问一般,不由更加难受。这两个矛盾的心理,几乎每一个时辰都在心上此起彼伏着。一晃便是新年,云霄父子已经决定北上,将堡内堡外各事全已料理清楚,只等选个黄道吉日,便行启程。中凤格外忧心如焚,不但玉容清减,腰肢瘦损,便连精神也有点恍惚起来,偶然拈起镜子一照,连自己也觉得惊心不已。但云霄父子正忙着此行应有的布置,哪里还注意到女儿身上。转是孙三奶奶十分关切,看出她终日寡欢,饮食锐减,时来相劝。但她和中凤知识思想,相去都很远,无异南辕北辙,哪里谈得拢来。一直过了新年,中凤见各人行装全已整好,如再不走,一经到京,不用说父兄之命无法相违,便自己也难排除。想罢,便暗中将那匹龙驹备好,带了应用兵刃和几身衣服,乘了一个黑夜,悄悄下山,直向华山铁心坳太阳庵去寻师父独臂大师。一路上风雪载途,由晋入陕,又大都山行,险隘崎岖,关山难越,自不必说。所好那匹龙驹,确非凡品,一日之中奔驰所至虽不千里也在七八百里以上。加之她一心寻师,已将鞍马劳顿置之度外,赶到山下也不过才三数日。心中正想,只一遇着师父,先将这胸中所蕴莫名其妙的哀恸,尽情一哭,然后便请师父收在身边,立刻削发逃禅,从此便再不下山。谁知到了庵中一问,才知独臂大师早于年底前往江南,并且知道中凤必有此行,特为留下了一封柬帖,嘱其到日开拆,立刻赶回云家堡,不必再在庵中逗留。得讯之下,不禁嗒然若丧,呆了半晌,持着那封柬帖,转不敢拆阅,到末了,还是那看香火的老佛婆笑道:“姑娘远道而来,又在新年里头,一定是有事要和老师父商量,他老人家已经说过,你要问的话全在所留的信中,只一拆看便明白了。”
这才勉强把那封柬帖拆开了一看,只见写着:“残年以来迭得诸侯来报,鞑酋玄烨第四子允祯与伪湖广巡抚年遐龄之次子羹尧,均为汝父延入云家堡,各人并曾传我命由汝对年氏子提醒渠对师门训诫,应牢记夷夏之防,如能因势利导,使鞑虏兄弟相残而两败之,便是我汉族匡复之机等语。据汝对各人所云,羹尧虽出身显贵,尚知大义所在,更能不忘师训,处在今日贵介子弟之中殊不可多得。昨日肯堂先生过此亦颇欣慰。顷闻汝父对渠亦甚激赏,且有附为婚姻,以图接近鞑虏之意。余料汝必因此西来,甚或意图留山不返,以明心迹。惟余之所教诸弟子者,绝非仅在虚空寂灭中下工夫,只作一自了汉而已。天下兴亡,匹夫匹妇均有其责。未来事虽不可知,及时机稍纵即逝。据肯堂先生告我,年氏子虽身具异禀,为旷世奇才,但骄矜之气亦颇重,一旦得意,难免自恣过甚,终不免于因此而败,如能得汝在侧,随时加以匡扶策励或可差免。此事所关者大,妆当善体余意,以谋国是。西子虽蒙不洁,能以沼吴,便足雪全越之耻,倘一味斤斤于小节,转非所宜矣。”下面又大书着:“书付女徒中凤,独臂手拟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