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凤一面取过那桌上的银壶,在一只玉杯里斟上酒一面笑道:“你真缺德,也真亏你忍心在她身上下了天真妩媚四个字的评语。不过她是我的乳母,向来看得我比她的性命还重,她自己非来不可,你叫我能怎样呢?”
说着看了羹尧一眼道:“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君子人也,谁知道,口头上竟也这样的刻薄。”
说罢把那只斟满了酒的玉杯,放在小几的上首坐头上又道:“请坐下来,我们边吃边谈吧!”
羹尧一面道谢,一面坐下来道:“我这四个字下得一点也不刻薄,而且非常确当,这人实在是一块浑金太璞,一点不假雕琢,绝无虚假做作。适才我的话有点失言倒是真的。”
中凤又将自己杯里也斟满了酒,一面坐下来举着杯子道:“我们不谈这个,年爷,你且请饮此杯再说。”
羹尧见主人殷勤相劝,便举杯干了半杯。中凤又将酒斟满道:“年爷,你知道我今晚特为前来陪你是为了什么吗?”
羹尧笑道:“女侠便不相问,年某心下也正有点狐疑,不但此番款待有点出于意外,便连女侠的行径也令人莫测,能见告一二吗?”
中凤又举起杯来笑道:“你要问这个吗?那且请干了这杯再说。”
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杯子一照。羹尧只得也把杯干了,笑道:“且请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中凤一面又把酒斟满,一面道:“今天我是特为来向您谢罪的,那天在邯郸城里,多多冒犯,还请原谅。”
说罢格格一笑,又道:“您那一手空手入白刃好不厉害,要不是我见机走得快,真不知要丢多大的人呢。而且我走后,您一直当没事人一样,一切以镇静处之,毫不慌张,更没有凭藉势力惊动地方官府,便老江湖也不过如此。从昨天起,二三两家兄迭次相试,竟也毫不动声色,泰然应邀而来,这都是常人所办不到的,我居心已钦佩无已,所以特为向您敬酒,略致歉意。”
说着纤手一起,又举起杯子道:“我今天虽然才二十一岁,除对家父而外,还是第一次心悦诚服的佩服人。您如不见怪,请再干了这—杯。”
羹尧笑道:“前在邯郸旅舍动手实属无心,女侠能不见责已经够了,得蒙过奖,只有增我惭栗,怎么能教女侠向我道歉?沿途冒犯令兄,出言狂妄,倒或许是真的,现在这杯酒,就算我向女侠谢过吧。”
说罢一饮而尽道:“不过女侠如此行径到底所为何来,能见告吗?”
中凤也举杯在口边抿了一下微笑道:“这事还没到能向您说的时候,只要您能不拿我当流娼绳妓一流人物看待便已足感,不过终有一天您会明白。”
说着玉颊微红,又取过那把银壶来,替羹尧将酒斟上一面又道:“闻得年爷是江南大侠顾肯堂先生的弟子,这话对吗?”
羹尧举箸吃了两片鹿腿,一面道:“我那恩师,确实是江南顾肯堂先生,女侠怎么知道?”
中凤一面殷勤敬酒布菜,一面道:“我随家父前在太行山,前明宗室朱由柽所居卿云谷时,便曾数识肯堂先生。虽然彼时我年纪尚小,但闻得肯堂先生,清廷屡征不出,确实是鲁仲连郑所南一流人物,如何肯收起您这个八旗显贵子弟来,这倒教我不解了。”
羹尧不由心中一惊道:“这个连我也不知道,而且我那恩师,自在寒舍一别之后,便不知去向,至今每一念及,辄为怀念无已。侠女既然知道,能以他老人家的行踪见告吗?”
中凤抿嘴一笑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此刻要想见他,不用说是你,便当今皇上也无法呢!”
羹尧惊道:“女侠此话怎讲?我更倒有点不明白了,能明白见告吗?”
中凤笑道:“年爷也许不明此中经过。令师肯堂先生,前往尊府教馆,老大人是曾经奏明皇上过的,并日奉有圣旨切实予以羁縻开导,如能出仕为官,不但令师可以立刻置身显要,便老大人也必因此升迁。谁知令师竟设法永远与老大人避不见面,最后竟夜入宫帏,亲自和康熙老佛爷亲自说明,身是大明遗民,决不仕清,为君之道只在仁民爱物,自然万邦拱服,士各有志,如再相强,则沙中偶语,博浪一击大有人在。最后又说,胡越一家并非难事,只在人君一念之间,便自不见。康熙皇上虽然信了他—半话,对于遗民义士不甚追究,老大人也未因此获谴,可是对他老人家却志在必得,密旨秘诏层出不穷,并且说过,如能自行投到仍予重用,决不追究以往。可是令师矫如神龙,间或可见其一鳞半爪,却到哪里去寻,哪里去找?所以也只有罢了。你想,以当今皇上尚且见他不着,你能见到他吗?”
羹尧闻言不禁毛骨悚然,擎杯不语,半晌忽然笑道:“我那恩师固然是仙侠一流人物,但不知女侠何以如此知之甚详,此中必有关联。年某虽然藉隶汉军八旗,但对恩师,实终身如一日,女侠能不避忌,明以告我吗?”
中凤笑道:“您先别问我这些,现在此地并无外人,我倒要先问你一句话,那部晚村先生的评选的时文还记得吗?”
羹尧心中更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躬身道:“自蒙师训,我决没有一天敢于忘掉。”
中凤闻言,不禁俏脸倏然一沉道:“您既然还记得晚村先生的时文,足见师门训示尚在心中,请恕小妹直言,您现在是八旗世家,湖广巡抚的少爷,又是新科举人,转眼不难青云直上,置身显要,我问你,对于‘夷夏之防’,如何处置呢?”
羹尧应声道:“富贵不易其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