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直到下午,才有另一艘船开过来,吴樾三人这次顺利的上了船。坐在船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船上静默一片,大家都提着心吊着胆,不知道日军的飞机还会不会再来。吴樾见司徒烟脸色苍白,便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司徒烟摇摇头说自己可能是晕船了,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胃部翻腾,一股恶心之感涌上喉间,便忍不住把头伸到船外去吐了,吴樾赶紧拍她的后背,看她吐得难受,想到她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还吐成这样,便从包里拿出一个馒头问司徒烟要不要吃,司徒烟摆摆手说此刻她什么都吃不下。文冲这时环视四周,见船上的人都在盯着吴樾手上的馒头,这一年来大家都吃不饱,街上抢食的人比比皆是,所以文冲便机警地从吴樾手里把装干粮的布包拿了过来,塞进自己的衣服里,还扣好了扣子,然后像孕妇一样摸着自己肚子上鼓出来的这一团,安全感满满。
司徒烟吐了一会,人觉得非常疲惫,便靠在船上休息,此时正是傍晚,夕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司徒烟看着远处的江面,突然看到有一条粉色的猪鱼,正在离她五六十米远的地方,把头探出江面,静静地看着她,司徒烟与这条猪鱼对视了片刻,她眼眶湿了。是小灰,它没有怪她,还来送她。
司徒烟轻轻地摇着手,对着远处的小灰,用低到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再见了,小灰,你要保重。”
每到星期六傍晚,挎着刀的日本兵就三三两两地从蓬城各个驻地过来“风仪园”,附近的居民每到这个时候就十分害怕,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星期六日是这些日本兵休息的日子,他们到了“风仪园”之后,便开始大唱日本歌,然后拉着慰安妇们喝酒作乐,每到星期六日这一带便只有风仪园吵闹到深夜,那些日本兵有时候喝多了,还在阳台上将酒瓶砸向隔壁的房子,将一些人家的窗户都砸破了,那些人家也不敢作声,更不敢点灯。
到了星期一,在风仪园玩了两天的日本兵又回到各个驻地去了,他们走后,这些慰安妇们才有了些喘息的时间,日本兵不在的时候,她们便由两个中年男人看管,看管这些慰安妇的两个男人一个叫阿锋,是本地人,负责在外采购和给慰安妇们补给生活用品;另一个则叫阿成,是鮀城人,负责的便是看管慰安妇们不让她们逃跑。因为是同乡,徐锦便有意无意的亲近阿成,阿锋和阿成平日都会跟这些慰安妇玩乐,因为徐锦年轻有活力,又是鮀城人,阿成便经常去找她。过了一些时日之后,徐锦便问阿成能不能带她走,阿成一听便说不可能,他这人没啥寄望,只想活着,所以为女人冒险这种事他做不到。徐锦见阿成是个怂包,自己还给他白玩了一阵子,于是便掉转枪头去讨好阿锋,这个阿锋倒是干脆,两人好了两周,徐锦提出要走的想法,阿锋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这周日本人来的时候我就说你有病把你隔离开来,等周一日本人走了以后,我就说你病死了把你拉走火化,那不就成了。”徐锦一听,觉得机会终于来了,还是阿锋有办法,于是她作为报答,好好伺候了阿锋几个晚上。到星期六日本兵来的时候,阿锋就跟那些日本兵说这个慰安妇得了传染病,得在阁楼隔离开来,由于那一周又多了几个新抓来的妇女,所以日本兵也不在意。徐锦就这样在阁楼过了两天,到了星期一早上,其他人还没起来的时候,阿锋便提着一个麻袋上了阁楼,他让徐锦钻进这麻袋里,他像扛尸体一样把她扛下楼,再放在他们拉杂物的木头车上,由于大家都怕传染病,就是看到了也都避之则吉,因此徐锦顺利通过了风仪园,被阿锋载了出去。
阿锋用木头车载着徐锦走了好久,徐锦在麻袋里只觉得一路颠得她浑身骨头疼,但怕被人发现她都忍着,直到走了很长一段路,她听到外面几乎没有了人声,只有木头车轮子在地面滚动摩擦的声音,接着她好像被拉到了一块柔软的草地上,这时,阿锋停了下来,却没有作声。徐锦只听到有人踩着草过来的声音,接着就是另外一个人踩着草远去的声音,徐锦在麻袋里静默了片刻,只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阿锋还没有帮她解开捆住麻袋的绳子,于是她便问:“锋哥,你在吗?是到城外了吗?你让我出来呀。。。。。。”
接着,她就听到有人走了过来,那人帮她解开了麻袋上的绳子,徐锦于是扒拉开袋口,一开始只觉得外面阳光刺眼,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待适应了之后,徐锦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阿锋,而是陈墨之。
此时,他们正置身于一个偌大的旷野上,除了边上那条种满两排橡树的公路,他们身处的这片草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徐锦环视四周一遍,便回过头来冷笑一声,说:“果然,男人还是信不过。”
陈墨之站在离她两米外的距离,他掏出一支毛瑟M1934,拉开枪栓,用它对准了徐锦的脸,问道:“阿漓是不是你杀的?”
徐锦看着陈墨之,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得十分诡异,又像是开怀大笑,笑完后,徐锦擦了擦嘴角溅出来的唾沫,冷然道:“是我杀的!”
陈墨之又问:“泰叔呢?”
徐锦道:“也是我杀的。”
陈墨之咬了咬后牙槽,问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徐锦道:“温若漓该死,泰叔本不该死,但他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我不能留他。”
“阿漓怎么就该死了?”陈墨之咬着牙问,他盯着徐锦,眼里闪动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
徐锦没有回答陈墨之这个问题,而是久久地凝视着他,陈墨之见她此刻的眼神十分复杂,片刻后,她饶过这个问题,说:“要不我都告诉你吧,除了他们俩以外,你的父母、老陈、张京俞和秋怜,都是我杀的。。。。。。”
“砰”的一声,陈墨之一怒之下扣动了扳机,击中了徐锦的肩胛骨,被激怒的陈墨之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只见他怒瞪着徐锦,额角的青筋在这张俊美的脸庞上一鼓一张。徐锦身体中枪后本能地抖了一抖,但她没有动,也没有走开,她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无疑了,所以便直面陈墨之,坦然地看着他。
陈墨之深吸了一口气,铁青着脸道:“你杀他们都是为了报复我对吧,我早该知道你是孙阵的妹妹,只是你姓徐,他姓孙,我第一时间没往他身上想去。”
徐锦听到陈墨之提孙阵的名字,禁不住眼眶微湿,这是世界上唯一疼她的人啊,她咬了咬嘴唇,冷哼道:“对,我是孙阵的亲妹妹,因为你杀了我哥,所以我必须让你身边所有疼你的人都一一死去,让你也感受一下这种失去至亲的滋味。怎么样?这种滋味好受吧?”说罢,她又发出一声长笑,一边笑,眼泪一边流了下来。
徐锦笑的时候,血从她肩胛骨的枪口中不断涌出,陈墨之看着眼前半身都是血的徐锦,冷然地说:“那我也跟你说个实话吧,杀你哥的人根本不是我,是陆修权,我当时进屋的时候,孙阵已经死了,周围的住户所听到的进屋之后那一枪,是我杀陆修权开的枪。”
“不可能!你说谎!”徐锦咬着牙狠狠地道,陈墨之这番话开始让她慌乱,因为她看陈墨之的表情不像是说谎,而且这个时候,他也没必要跟她说谎。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发现自己一直坚守的某个信念,到头来只是一个收不了场的笑话。如果事实真的像陈墨之说的那样,那她徐锦把自己都搭进去的这场复仇,还有什么意义?
徐锦幽幽地看着陈墨之,执拗地说:“这个时候你不用想着糊弄我,我哥的死亡报告上写的就是陆孙两人都死于共党之手,而我所找到的证人,指认的也是你!陈墨之,人就是你杀的,不用狡辩!”
陈墨之低头叹了口气,笑道:“原来你信国民党政府写的那些死亡报告啊。。。。。。”说到这,他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因为明白到徐锦的恶,本质上是源自于蠢坏,于是他便说:“别的不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别人制造出来的这些没有准确答案的证明,把你自己搞成如今这副模样,值不值得?”
徐锦听罢,再看着陈墨之这个笑,她自心底里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陈墨之的这个笑容对此刻的徐锦来说,无疑就是一场智商的碾压。
于是她吼道:“值得,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死之前还能拉这么多人给我当垫背的,当然值得。”
陈墨之看着徐锦脸上的这份狂妄,知道跟这个人多说一句都是在浪费生命,于是他冷下脸来,说:“你还有什么话,都留着到下面跟孙阵说吧。”说罢,他又把枪对准了徐锦,说:“还有个事忘了告诉你,张京俞没死,她活下来了,而且,她现在是一名共产党员!”
徐锦心想:她明明把张京俞掐死后踢下山了呀,为什么她会没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徐锦想的就是这个问题,但陈墨之不容她细想,随着“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陈墨之的枪眼中射出,直直地朝徐锦飞来,然后从她的眉心里穿过血肉和头骨,随即在大脑里炸开。徐锦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站在她面前的陈墨之也在这一片白色中慢慢消散,然后,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眼睛合上那瞬间而消失了。
陈墨之走上前去,见血从徐锦的眉心中涌出,她确是死了。陈墨之长长地呼了口气,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枪管,这支毛瑟M1934的枪管散热很快,于是他擦了擦枪,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别在腰间,便离开了这片草地。
徐锦死了,因为她这场可笑的复仇而死去的那些人,如今在泉下也可以安息了,陈墨之一边走一边流泪,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难过,是因为他知道徐锦也是被命运捉弄的人吗?如果她不是被错误的信息误导,如果她不是盲目地认为孙阵就是他陈墨之杀的,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个局面?是不是他们所有人就不会死?
此时天空传来阵阵雷声,乌云从天边涌了过来,黑压压的像一块黑色的布一样笼罩在陈墨之头上,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开始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脸上,和簌簌而下的泪水混合为一体。
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陈墨之任由雨水刷洗着他的脸,心痛地想:即使他现在为他们报了仇,他们也再不存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了。疼爱他的人,真爱他的人,都因为这场闹剧一一离开了他,想到这,陈墨之只觉得心中积压着的痛苦此刻直涌上喉,便在暴雨无人的公路上仰天长啸。
“啊——啊——啊——”他大喊了几声,然后重重地喘着气,他一直认为谨慎地做好每一件事,就能控制好人生的方向盘,然而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这人生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同样感叹造化弄人的,除了陈墨之,还有司徒烟。
在海上航行了二十多天后,吴樾三人跟着余世全一家抵达了美国西部的大港——旧金山。
看着夕阳下的金门大桥,司徒烟一时感触,便对吴樾说:“这里,就是爹爹以前一直想来的地方。我还记得十岁那年,爹爹跟我说,咱们司徒族有很多人去了美国旧金山当厨子,说美国华工多,中餐需求量大,而且洋人也十分喜爱中餐,他说我们从外公那里承袭的厨艺,一定可以在美国华人饮食圈里大放光彩。然后他还说,等他来美国赚了钱,就把娘和我接过来,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在一起。。。。。。”说到这,她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可后来,他被人骗上了星洲的船,从此与我们失去联系,娘和我都以为他死了,不久后娘也死了,我一个人浑浑噩噩地长大。所以,我真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踏上这片土地,这是爹和娘以前的梦啊。。。。。。”
吴樾看着此刻的司徒烟,不禁心疼地揽紧了她,说:“命运兜兜转转,便又让你来到这个小时候梦想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