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福康安没有合眼,几乎整夜都在思索卯时总攻后的军事措置,玉皇殿中给他临时摆放了沙盘地图,熟悉得一闭目就全图闪在心里,还是不时起来,自己秉了蜡烛照着看了又看,累乏了就在临时搭起来的铺上略躺一躺,想起什么事就腾身起来再看地图。愈是临近卯时,他的心便愈是烦躁。兴奋里又夹着紧张,期待着又有一丝不安——毕竟三路大军包抄的不是个小山头,而是二百里方圆的龟蒙顶。互相联络都用起火信号,快固然是快了,也有一宗不好,若有意外变故无法详细报知,而且起火信号白天不易看得清楚。因此,从下午开始,他便派出几队本地兵士出去“探哨”,每隔一刻向他报一次军情,不但要刘墉和葛孝化的信号,龟蒙顶、凉风口、恶虎村、圣水峪诸路也都有侦探随时联络报告。王吉保见他累得连连打呵欠,也觉心疼不过意的,一边端茶拧毛巾不住侍候,劝道:“离卯时还有一个时辰呢!爷您只管打个盹儿,小事就算了,有要紧事我喊醒您。”
“你能处置军务?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小事?”福康安没好气地说道。自己也知是累得光火,故缓了口气,叹道:“阿玛在金川是用信鸽传递军情,还是他老人家有办法啊!我这里忙个不了,横不楞子还又来了个十五爷——你想想,这里打乱了,十五爷出个一针半线的差错,谁当得起这个责任?”王吉保道:“也是的,十五爷来凑个什么热闹?请他到营里来,又不来,问他在哪里住,又不说,这爷真难待候。”福康安却不愿在奴才跟前发颙琰的私意儿,好气又好笑地双手捂着口呵欠着,嘟哝不清地说道:“他也是好意,怕到军里来掣肘营务,怕我为保护他分兵。唉……”颙琰这层“好意”之外,明摆着还有要在剿匪功劳里分一杯羹的“歹意”,说着就碍难启齿了,他傅家和魏佳氏、颙琰家世渊源,原本并不在乎他来分点功劳,但这一来,军务上头又加这一重责任,反倒使福康安更是不堪重负。思量着,又加了一声叹息:“这又何必如此张致呢?”
正说着话,听见外边石甬道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地撼得地皮直颤渐渐近来。王吉保正要问话,一个兵莽莽撞撞冲门而入,身上带的风忽地将一片蜡烛吹得一暗,那兵似乎有点迷惘,看一眼福康安,手指着外头道:“下来了!——他们都穿白的,下来了!”福康安一愣,情知军情有变,“啪”地一拍神案喝道:“你慌什么?慢慢说!”
“是!是——龚三瞎子的人下山了!”
“有多少人?从哪条路来,往哪里去?”
“都下来了!山道上挤的都是!像白蚂蚁下树似的……天太黑,看不清楚……前头的已经到了山脚,后头的还在路上……”
王炎居然提前弃寨,主动前来攻击!福康安千思万虑挖空心思,也没想到他有这个胆略!这下子变起仓猝:本来是三面夹击包抄合围的大局,一下子变成了自己一方独自和逆军对垒!……他们正在集结,后边的队伍在山道上,只要突然迎头痛击,立刻就会乱了阵脚!……这个念头一闪,福康安立刻自己就否定了它。那样一来,王炎立刻就会缩回龟蒙顶,在山寨死守,变成旷日持久的攻坚战。但若静静看着他们整队,又不知他们运动攻击方向,倘若王炎部不强攻硬打,趁黎明向合水方向挺进,那就变成追击战——在山道上比脚力,官军无论如何不是这些山寨逆民的对手……一霎时,福康安动了无数念头,终于决意“不鼓不成列”,重新布置作战方案。他镇静地扫视一眼院外,算计一下兵力,说道:“现在传令赖奉安,派五百名军士向城东运动,堵塞祊河河道。王炎如果攻城,虚应一阵向城南退,只许败不许胜——他能挡住东南两路敌人逃路就是大功一件——敌人如果抢攻夺路,可以后退,不许让路,把王炎粘在河道上就成!”
传令兵答应了往外跑,贺老六已经进来,他已知道有敌情,目中的的生光,大声请示道:“龟儿子们正在集结,这时候好打,一打就乱了!”福康安道:“一枪也不许打!弟兄们都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听大帅的令!”
“你带一千五百人,”福康安咬着牙,一脸狞笑说道,“运动到赖奉安大营以西。敌人下来有三处攻击方向,一是原来阿葛哈大营,一是平邑城,一是我这里玉皇庙。无论攻哪个方向,你暂时不要行动,只是切断敌人归山道路和向合水的驿道——打烂了不要紧,肉烂在锅里!”
“是,标下遵命!”
“葛逢阳!”福康安又叫道。
“奴才在!”
葛逢阳就守在门口,向前挺了一步,听福康安下令。福康安没有马上说话,审视他良久,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带三百人到城西北角,看着逆匪动静,他要攻城,或者来打玉皇庙,你都不管,等我的号令。如果去打原来阿葛哈大营,你要开枪诱敌。最好诱在西门外合围歼灭。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个平邑城地势低,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儿,他不到两千人,只要进城,或者没有营盘据守在野外,好打。明白么?”
“奴才明白!”葛逢阳大声应道,他又犹豫了一下,说道,“那……爷这里就剩不足二百兵了……他们要是攻玉皇庙,那可……那可……”福康安点头一笑,见那些道士和向导都过来了,站在殿门口惶惑地看自己,因道:“不要惊慌,你们随这位管带出庙,有火枪队护着,决计无碍的。若因军事损毁庙产,损失多少赔偿多少!”葛逢阳道:“我是诱敌,带那么多火铳做什么?我带两枝枪,其余火枪队跟爷!”
福康安凝视着葛逢阳,说道:“你是诱敌的诱饵,鱼是要吃饵的。我要叫他舍不得,吞不下。你可明白?这样,我留下十枝火铳,有吉保和我们的家丁,还有贺老六的一百多亲兵护卫我,足够了。他要全伙来攻玉皇庙,你就传令各路人马到外边夹击。我强敌弱,又是白天作战。刘墉攻山,如果见是空寨,也会来增援的!”
一阵阵轻微的骚动之后,大庙里寂落冷静下来,偌大的院落里黯黑不闻人声,幽深得像没有底的古洞,只受了惊扰的树鸟偶尔一声怪叫,刹那间又陷入更阴森恐怖的岑寂黑暗之中。玉皇庙地势偏高,北面倚着龟蒙顶山根,向东下去是祊河,西边有一道被山洪冲刷下来的干河沟,站在庙山门口就能鸟瞰平邑半个城,但此时外边双方军队都在运动,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指挥位置,只可派零星探哨出去侦探。事急关心,又不能亲自出去观望,饶是福康安镇定,大冷天儿,脑门子上竟渗出一层细汗来。王吉保守在殿门口,一般也是心提得老高,庙里只剩下不足二百人,万一敌人觉察,一窝蜂围攻上来,官兵虽多,远水不解近渴,五步之内血溅当场,别说有三长两短,就是伤了福康安一根汗毛,自己这个“功奴”怎么向大夫人交待?他转着眼珠子不停打着主意,趁福康安要水喝,赔笑道:“四爷,白天我仔细看过,这起子贼既然从西边下山,想攻玉皇庙只有从正门进来……”
“唔,唔?”福康安一门心思都在外边,听他说话,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偏脸盯着他问道,“你是什么想头?”王吉保道:“奴才想,姓龚的姓王的要是先打县城,必定要占这座玉皇庙,他们两千人,又都是中了邪的,我们只有不到二百人,打起来要吃眼前亏。”他用手指着庙后,说道,“神库后头有个观星台,是道士们守庚申坐着用功的地方,地势最高,庙里的树都比它低,依着奴才见识,爷带五十名新兵到神库,随上火枪,敌人不来,那里能用千里眼观阵,指挥也便利;他们攻庙,我在前头带人挡一阵,爷从东边顺河就到了城北,调兵从后头夹击。他就是土行孙投生的也跑不了,爷说呢?”他知福康安性气极高,不说“逃”,只说“顺河下去”,犹恐福康安不肯俯就,盯着福康安看他颜色。不料福康安连想都没想就说:“好小子,会用心思!这种仗就是比谁聪明的事儿,他们提前下山,没有照我原来的设计行事,但我毕竟比他们更提前到了平邑。现在倒是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就是要用点心眼,打他个晕头转向!”说罢拔脚便走,命道,“你来调拨人,我上观星台——把灯熄掉!”
观星台就在神库北边,也是依着山势垒起的石基土台,共分三层。福康安没有登到台顶便知王吉保的建议极好,此刻薄曦微霭映照,周围虽然仍旧苍暗,山川景物已绰约可见,上台上下长满了蒿草榛棘,又能隐蔽向外朦望,居高临下,不但便于发令指挥,且是事有仓猝,也能临时抵挡一阵。福康安疾步上了台顶,见居然还有几个供打坐的石礅,不禁高兴地一笑,也不就坐,举起了望远镜急不可待地向西探望。
但天色还是太暗,无论福康安怎样旋动焦距,一切景物仍旧模糊不清,山根背阴处的残雪和条纹状的山壑石沟,构成黑白相间的一幅奇怪的画图在镜中延伸,时而变幻跳跃着,根本分不清道路房舍。福康安正在向西努力瞪眼看着,忽然从西南方向“嗵”地响了一枪,急调转望远镜看时,仍旧一团糊涂,侧耳听时,连枪声也不再响了。正没做理会处,王吉保带着一个传令兵连蹿带跃气喘吁吁上了观星台,张嘴喘白气禀道:“帅爷……接上火了……接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