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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秋声紫苑 26 台湾善后冤杀功臣 王爵加身意气消融(第1页)

会场一霎间寂静下来,福康安偷觑一眼柴大纪,他在外边正和人吩咐什么,看去个子很高大,脸色却看不清,只走路有点蹒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会场。后头一个县丞已经发问:“请大帅示下,这都要用银子,钱从哪里支?”

“从军费里垫支。李侍尧的民政费用拨出后两下清结。”

“原来地土,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经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农民?”又一个人起立问道,“有的地主遭难,全家被杀,地土怎样分派?”

“分掉的地要还原地主,人予追究,要约束地主不得报复。无主土地先收官,然后分给赤贫——记住这一条,谁敢在这上头弄手脚捞钱,我用铡铡了他!”

福康安侃侃而言,显见是深思熟虑早已胸有成竹的,见没了问话,又问道:“还有没有?”

“我……有。”坐在前排的丰开生怯生生站起来道,“本地鳏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从大陆福建运、运些女人来?”

会场里众人发出一阵活跃的笑声。丰开生却认真地说道:“从大陆来的,连我们做地方官和兵丁都不能带家属。我们无所谓,三年任满转调走了,旗营绿营是常驻,没有女人就要找女人,到大陆鬼混,和当地女人混。大陆不准女人渡海,当地也缺女人,光棍汉多,造反就没有顾忌……总之,我说不清楚……反正没有女人不行。”他说着红着脸坐下,会场上人都轰笑。福康安起初也笑,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扼制了这个欲,就要横生是非。笑什么?我认为可以解禁妇女入台,但这件事要请旨施行。”众人见他一本正经,脸板得阴沉,一阵发怵,料想他还有事要说,都低下了头。

“没有话了散会。”福康安说道,“已经吩咐大伙房作好了饭。吃过饭,到中军计财处领盘缠和关防。”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椅子凳子一片乱响后人们出屋向伙房走去。福康安起身笑着送众人出了大堂滴水檐,远远见柴大纪过来,只作没看见,和几个县令点头敷衍着说几句,倏地收了笑脸,冲柴大纪道:“你就是柴总兵吧?怎么这时候才来?”

柴大纪早已觉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问到头上,还是受了一惊。他也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旋即平定了心头慌乱,却不肯失礼,从容趋前一步叩下千儿,说道:“标下台湾总兵柴大纪,叩见钦差福康安大人——回大人话,因为城门禁令已经解除,连日逃亡回归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关防恐有奸民潜入滋扰,所以要加紧布置,今天一早标下就过来了,当时没有开衙门,又巡城一匝,来见大人时正在会议。未奉钧命不敢入内,所以——”

“我问的不是这个。”福康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入城已经三天,为什么不来见我?”说着,像鹰隼盯准了小鸡,居高临下凝视着柴大纪。那起子文官端碗盛饭,就在大伙房门口吃,见这边风色不对,都停了说笑嘈闹,怔怔地看着这边情势。听柴大纪跪着说道:“原来城防被围,大帅命人射进两封箭书都收到了,书中有钧命,无论破贼解围与否,该员柴大纪均不得擅离职守,切实剀要维持诸罗治安。标下是奉钧命办事!”他已听出来福康安要无端寻事,语气里加了小心。但诚所谓秉性难移,柴大纪一世都是那种油盐不浸的刚愎人,做得不近人情,尽管放了小心,这些话毫无转圜余地,——就是要顶你一下,你怎么样?——这味儿还是带出来了。

两个公爵,而且柴大纪封的也是一等公——这很明白,当时诸罗危在旦夕,乾隆是为了激励人心表彰气节,换句话说权当“柴大纪死了”来晋封的——品秩一样,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尊玉贵的天满贵胄,一个只是一郡军事长官,小小的总兵,就这么僵住了,话越说越拧。

“我初入城,没有召见你么?”福康安面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这真奇了,我并没说你不迎钦差,难道丰开生胆敢说假话?你为什么不来?”

柴大纪心中又惊又气又悲又怒,却不肯低头,直挺挺跪着,说道:“当时我在病中,有军医和地方郎中为证!对丰开生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但我说后半夜过来侍候是有的——子时我服了药,过来卫护县衙,大人已经封门。”他略低了一下头又倔强地昂了起来,“福四爷的功勋名声标下岂敢不知?你要怎样,大约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听凭你发落就是!”

福康安还从来没有受过部将如此顶撞。他自己就是负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样盛气凌人的柴大纪。杀心一闪而过,眼中火花烟然一闪,却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我无权革掉你的公爵。但我为全权钦差大臣,你眼中无我可恕,目无圣上其罪难饶。你说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说过你不可重用,我现在当众说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么样?”

“哼!”柴大纪一脸的不服相,别转了脸。

“你不能再任总兵了。”福康安冷冷说道,“台湾总兵把台湾失陷给林爽文,军法无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总兵——你有话可以向军机处禀告,同时,我昨天已经传令,撤掉黄仕简任承恩的职,今天也同时宣布。用船送你们到福州,和常青一样,革职待勘!”说罢转脸,又大声道,“柴大纪的兵权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编!”他冷酷地看一眼梗着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纪,毫无商量余地地道,“你去吧!有话以后再说!”

柴大纪硬硬地行了礼,长步迈出了县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还是他当巡检时吃醉了酒,冒犯了“国舅衙内”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调任湖广武汉城门领,票拟都下了,又没了声息,想起转调长沙观察道,又是吏部挡住,转调兆惠军中当参将,转调……都蹭蹬磋跎了……全都拜赐这个哥儿……看看这座孤城,想想在这里坚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脚步也变得踉跄,踩在棉花垛上一样虚空软弱。他的心在柔荏中又一动,强烈的自尊又占了上风,猛地一跺脚,上马飞骑而去。

平定台湾,自诸罗大战以后势如破竹,比福康安最快的预期还要快。其时李侍尧又调来贵州和湖南新练的营兵一万协助作战,三月之内连下凤山彰化两县,至此台湾全境势要城市山川重地连成一片皆在清军手中。只是逃走了林爽文进入山中,和台湾土著合兵约有不足一万,盘据在打铁寮一带山沟中,称帝也还是称帝,这皇帝穿破烂衣,吃红苕为生度日,已经一蹶不起了。

福康安连战连捷,得胜奏报揭帖红旗雪片价奏到北京,军机处诸臣和颙琰自都是弹冠相庆喜形于色,惟独和珅有一份不可告人心思,因为颙琰见了诸罗大捷的奏文,高兴得说漏了口:“这下子皇上放心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好好清理一下兵部户部和内务府的财务——手头库银太紧了呀!”他的账目都已走干净,私立的小账也早已焚毁。但他自己明白,他弄的这些钱财可不同于督抚官吃亏空,弄个几百万就惬旗息鼓,或州县官凭打官司、原被告身上一次弄个几十百千两不等,捞成个团团百万富翁就罢手归里。这是全大清天下的大财政,圆明园、内务府、户部、兵部、各省藩库一笔小账目就是百万两、大的到上千万,成笔的都拨到厂长二姑和吴姨姨的账目上,又转进和府账上……

他有多少钱财?他自己也说不清,长二姑吴姨姨也说不清,刘全其实也只晓得园工上的出入账,也说不清。他只能几百万几百万“粗估大约”——恐怕已经几亿了吧……这个数字任何一个贪官想起来都会心惊肉跳的,因为清政府每年全部收入库银才一千多万两啊!只要这几个部一齐查,只要有一笔银子银账不对查出纰漏……掀翻了,他就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一贪官,什么严嵩严世藩——那也是头号的贪官了,比起来实在是小巫之小巫了!……懵怔了好一会,才想起要到进西华门递牌子了,自己还在洗脸,手将插未插空悬在盆子上发愣,自己也觉好笑的,忙洗了脸。此刻怜卿才懒慵慵地起来侍候,和珅坐着,她站在背后慢慢梳理他的花发,小心地总着发辫儿,恰吴氏挑帘进来,见女儿挨挨擦偎在和珅旁,又是一付娇痴慵妆,不禁微微一阵妒意,却向和珅道:“南边金陵货庄上送来十颗祖母绿。你要不要看看再入库?”又哂着女儿,“这梅花攒珠儿头钗是戴着睡觉的?你舅家大表嫂上回见你戴的荷包个缀七颗翡翠珠儿还缀着一串血玉红,下来跟你舅奶奶说,那一身头面就得三万两。且是戴得多了就失了雅致。白落个名声儿——尽着外头说和家铺路都用玉石雕花儿。亲戚们再一瞧,可不就是成真的了。”怜卿只一笑,回了句:“娘的首面也忒老式的了——对了,他们送的珍珠粉,我给娘留了一盒子,回头叫彩格儿送过去。”

“我该进去了。”和珅笑着站起身来,“女人爱打扮是王母娘娘的懿旨。珠子我不要看了叫他们收库就是。库里银子要能换成黄的,或者就是珠玉宝石这一类最好。不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就是格格府这一块,连同府里账上最多三座,张扬出去——像忠亲老王爷,库给人盗了还不敢报顺天府!太多了嘛!告诉刘全家的一声,十五爷侧福晋鲁奶奶的大舅子,就是保定府外那二百顷地,不论价高低,只要个收条过账就行。叫刘全晚上过来一趟——原还七天进来请个安,如今也越发懒了。”趁着怜卿出去提热水,又凑到吴氏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吴氏脸一红,打脱他手背,便帮着拾掇桌子上茶具。和珅自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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