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不同?我忽然迫切地觉得需要做些什么,但是心里又很茫然,不知道要做什么。补好屋顶以后,我终于想起来,现在要做的,就是从梯子下去。
晚上吃饭时,阿飞卖完东西从外面回来。母亲说起房顶漏水的问题,阿飞猛拍头颅叹息道,原来是我的错!前天晚上被房梁上的老鼠吵得不行,我睡得糊涂,随手抄起床头的篙子捅了一下,结果安静多了。
我下意识地拿出那发卡,正好母亲看见了,伸手接了过去,看了几看,自顾自说道,被老鼠叼走了好些天,居然还能找回来,真是不敢相信啊。
50
清明时节,晴天白日,路上行人三五结伴,悠然前行。母亲一直重视这样的节日,每年必敦促我积极出行,跑到荒郊坟地去,我这时必须胡言乱语,因为大家都在胡言乱语。我一直对身边许多人的行为深感疑惑。譬如他们都喜欢在这一天焚烧纸钱,据说在另一世界的人可以收到。大家相信存在另一世界是一件好事,这说明大家都很善良;我就一直相信,因为我也是善良的。但是大家都很虚伪,人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死了就是烧银票又有什么用?我小时候,母亲就常跟我解释,他说我们烧给已经过去的人的所有东西都会被他们收到。但我从小就不相信,假如这个解释真的成立,那么另一世界的人整天都在干些什么,难道吃喝玩乐然后坐享我们这边的人烧东西去?并且同理,我们其实也不需要种地跑商,我们的任务应该是吃喝玩乐,因为那边也肯定有人给我们送东西——这叫礼尚往来,我们是礼仪之邦!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像母亲说过的,那边世界的人不会给我们烧东西,他们的表达方式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会选择保佑我们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对于这一理解,我的意见是,我们这边明显亏大了,因为几乎谁都年年烧纸,可是没有几个人万事如意。再说这本来就是矛盾的,你如意他也如意,总会相冲突的,好比买菜的希望卖菜的忘了收钱,卖菜的希望买菜的忘了找钱,而巡街的希望他们打起来好罚款。如果那边的觉得保佑一下就可以敷衍我们,那我们以后也保佑他们吧。
在我们这个地方,清明的特征就是一堆大人们神情严肃地集体放火,我很小的时候就这样认为,因为他们平常不让我放火。在这个时节大家聚在野外放火,虽然场面壮观,甚至会引发大火,却不会出现任何严重后果,因为烧来烧去都是草,草这东西大人不烧小孩也要烧,小孩不烧它也要一岁一枯荣,然后春风吹又生,生命顽强,万代繁衍。
发火的时候,阿飞叹道,这么大的火,要是草里烧到小动物就不好了!
我惆怅着想道,假如草里坐着一个扎着头发的美丽姑娘,那就不好了。
51
当阿飞还在祖坟上发呆,这个有着艳阳的下午温馨无比,小路仿佛冒着微微热气,熏着本来就陶醉着的人们。一些刚刚祭祖回家的年轻夫妻面泛红光,那些女子挂着晒干的泪痕暧昧地笑起来。我在这样的下午独自回去,因为我不想在祖坟边发呆,那样太傻了,我要在家门口发呆。
我家门口正对着一堵废弃的老墙,墙后藏着一些树,这些家伙原本想隐匿其中,可是他们的高度出卖了自己。那些树长期受到小孩子的折磨,长得嶙峋诡异,不成树形,就是不肯倒下。我觉得这些小孩子心肠很坏,像我自己小时侯身边的那些大人一样心肠很坏。我盯着树梢和墙,墙下还有细密的草,它们自然也在盯着我,我在和它们对视。看得久了,那些草便在墙上印下许多摇曳的影子,还有射过来的奇怪的白光。假如现在有个人站在我跟前直视我的双眸,就会在里面看见一阵白光,还有与现实左右对称的景象。这感觉应该相当奇妙。我以前老这样坐着,就在这样的白光中过去二十年;或者说二十年过去了,我还在这里看着这样的白光。小时候我问父亲我们为什么来到世界。父亲说:这是一件没有选择的事情,对于无法选择的事情,人是没有权利过问的。我认为他在敷衍我。后来我认为,没有选择的事情,只是选择的权利不在人手中,人不能没有选择,选择却可以没有人而存在。好比开辟混沌,是历史选择了盘古;女娲造人,是娘娘选择了祖宗们。在我的世界中,我作为天地一小人,除了永远疑惑,就是永远寂寞,不论过去谁选择了我,以后我选择了谁。
小时候记忆里的蓝天游动着许多云彩,我常常以为自己属于这些云这片天,而这些云这片天永远属于这个地方。年月流去以后,我才知道,这片天不仅属于这里,在千里之外一样也是这一片天,它无边无际;而这些云慢慢飘移,终有一日也会去到天涯彼岸。一些年过去,想离开不想离开的人都不断离开,应该改变或者不需要改变的事情也或悠闲或急促地改变了。多年前和大哥一起种下的杨树,如今还在屋后独自苍老,而那些美丽的神仙姐姐和孩子的想象早已不见踪影。
乌鸦这时匆匆赶过去,我想起白马背上的游,还有叔叔苏恒,他们却都不在这里,并且似乎无从寻觅,如同记忆里一只被我用弹弓打中从树杈上扑腾着颓然掉下的喜鹊,我记不起来后来它去了哪里,总之不在我目光所及的世界驻留。
52
四月将要结束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各地方要征兵了。三五天时间,上面已经派遣了两批人下来普查人口了。母亲慌乱得不知所措,在屋里来回穿行。我拉住她说,急什么,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丁。
母亲停下来说道,你知道三年前怎么拉的壮丁吗?上面的政策到下面就变了。
我说,那也不一定会找到我,这么多人,不可能全拉去打仗!
母亲说,你懂什么,拉走十个,只有五个送出去了,其他的都留在城里做苦力了。
我说,听说也可以交钱,也不一定要充数?
阿飞说,二百两。
我呆坐在椅子上,心想,虽然为国捐躯也是光宗耀祖的事,但是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许多人等着我去见,这样去了也太冤枉。
母亲摸着我的头叹息道,你还是走吧,我也不需要你陪着。
阿飞说,对,跟我一起走吧,我需要你陪着。
我说,你高兴什么,把你抓去了就好了。
阿飞说,我是有功名的人,怎么能跟你这家伙比?
我心里想,功名有个屁用,还不是一样被衙役打得鬼哭狼嚎!
此后又拖延了几天,我终于决定再次离开这个地方。阿飞曾经说过,我们属于这个地方,可惜这个地方并不属于我们。现在看来,我离开了这里,就不可能一辈子属于这个地方。其实我很希望这个地方是属于我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在有我之前早已经有了这个地方,无论如何房子的寿命比人要长得多,而一个简单的道理是,死去的可以属于活着的,但活着的不可能属于死去的,否则活着的会变成死去的。
趁着清早没人注意,母亲帮我收拾了东西,我和阿飞走出村口,这时陆胖子在远处烧着什么东西,我想起了在学堂里许多人一起抢烧土豆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