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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2页)

那是一九八四年夏天的某一个下午,阿三拿到美国签证后来找蝶来,她正在准备秋天的婚事,木匠们在她和未婚夫的未来新房打家具,蝶妹把她新房的地址给了阿三,因此他找上门来。恰好那天未婚夫外出去五金店配新房的锁匙。

听说,她进大学第二年,阿三也去参加考试,却被北方一所大学录取,邻居们都想不通,为何阿三要放弃上海去外地,读书怎么样呢?读书也不至于读到外码头,那时候,上海人称外省地为“外码头”,听起来,去外码头就像去流放。

然而,这就是命运,阿三最初不报考大学是担心大学毕业重新面临分配分到外地的可能,没想到却直接考去了外地,就像邻居们说的,阿三可以不去,但阿三去了。

同厂的团支书女朋友已经和阿三谈论婚嫁了,却因为阿三去外地而告吹,有人说阿三是为了躲避这个婚姻才去读大学甚至不惜去外地。那时候蝶来已经升大学二年级,百分之一百地投入到她自己的校园生活,并与同校男生若即若离正要卷入另一段校园的恋爱关系。

这就是说,他们有些年头没见,猛然看到阿三,蝶来竟砰然心跳,夏天的阿三穿着白色T恤衫,高大刚健,却沉静,这是她陌生的气质,那次码头告别后他们就没有再见到,她记得那是个潮湿的阴天,江上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层薄雾,她去拉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指尖冰凉冰凉,就像互相捏着块生铁。

好像他们的手指比他们的意识更早感受到那一次告别的意味。而现在已是农历七月的大暑天,在满是刨花木料和铁钉简直是家具厂车间的未来新房,她和阿三面对面,隔了这么些年,如同隔着宽阔的大洋,她强烈感受着距离产生的吸引。

他们的脸上都是汗,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在这间暂时变成工场间的未来新房门口,她为无法遏制身体里的那头野兽而绝望。

“我们去外面走走好吗?”阿三拘谨地问道。

在八四年夏天黄昏,走出这条挤满旧房子的老弄堂,弄堂外车水马龙,不要说谈话,连正常走路都碰碰撞撞,处处是障碍。真奇怪,诺大的城市竟没有说话散步的地方?那是绝望后的悲伤。

“要不去老大昌坐一会儿?”

他提议,那也是她能够想起来的可以进去一坐的地方。整条淮海路只有一个老大昌可以有咖啡喝,并有著名的意大利风味的牛油糕,其他西式点心也是以味道纯正扬名,而对年轻人,这栋小楼的幽雅和浪漫充满谈情说爱气氛,是整个城市屈指可数的情调场所。

不过,他们必须步行穿过两条横马路,假如不想挤车。谢天谢地,新房居然也在她熟悉的区域,未婚夫的父亲评上教授,分到一间房给他们做婚房,是否这也是她在这个夏天结婚的理由?她有时禁不住问自己。

他们已经看到站在马路对面这栋小小的法国风格的小楼房,在等红灯转绿灯的岔路口,他们的身后便是国泰电影院,不由地一起转脸抬头去看当时印象就已经模糊的电影海报,更清晰的记忆是他们一起陪着海参站在海报墙下等退票,手里握着一毛钱在等退票的都是海参这样年龄的男生。

“《金姬银姬的命运》。”他们异口同声。

“海参居然等到退票。”阿三说。

“居然就在我们身后两排。”蝶来笑,还哼了一声,“觉得他是故意的,是要监视我们。”

还是那么率真、任性,在嘈杂的街上行走中而渐渐摆脱了绝望的蝶来又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回眸笑瞥一眼阿三,长长的眼梢勾画出蝶来特有的妩媚,阿三怔怔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令更多的回忆涌现,在暗了灯的影院,十指紧扣的手,替代着被禁锢的身体,指尖的神经仿佛裸露在肌肤外面,连触摸都成了最强烈的刺激,一阵阵伴随着痛感的战栗,令他们发现指尖的表达力竟是那么丰富,蝶来第一次有了要阿三拥抱的渴望。而两排之后却坐着海参,欲望在被阻挠时愈加高涨,他们之后的约会便有了身体的渴求,然而偌大的城市,竟然没有让欲望伸展的空间,就像刚才突然发现要找个地方谈话散步也并不容易。

红灯已转绿灯,蝶来转身欲过马路。

“陪我看一场电影吧,就算为我送行。”阿三说,带着恳求。

我们还有勇气走进这一个总是让心悸动却看不见彼此脸的地方吗?心蝶的内心闪过疑问,但她的胳膊已经被阿三的手掌握住,他不由分说把她拉进了电影院。

场子里观众寥寥,他们走到最后一排,还没有在座位坐妥,她已经被他拥在怀里。

阿三特有的气息,那也是她生命中最早获得记忆的男性气息,她深深的呼吸着,是长久的窒息后感官被刺激醒来的呼吸。在温度陡然下降的冷气电影厅,他们的嘴合在一起,两张嘴两片舌互相拼命吮吸,像饥饿的婴儿。

她已经看不到他,她的面前已没有他的形象,她仅仅在感受曾经让自己的身体倍受折磨的热能,它后来渐渐沉睡,渐渐地让她忘了它的存在,在那些年,那些春心萌动的岁月,他们用彼此从未玷污过的热情互相点燃、互相安慰、互相给予爱的想像。

她的眼眶蕴满泪水,但她没有让它流下来。

他不也在受煎熬吗,在热吻中,他痛苦地蠕动着身体发出呻吟。那时他们已经从影院转到他的家,他的母亲和家人去饭店吃饭,那是与他离去有关的晚宴,可是他却和她躺在他的从小睡到大的单人床。

好像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做爱,他们的身体被汗水浸透,房间里的小风扇怎能冷却积聚多年的来自两具年轻身体的热能?

“以为你应该和海参走到一起。”

当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可以说说话,阿三的第一句话竟让蝶来吃了一惊,他们本来并肩躺在窄小的床上,听到这句话她的头朝后一仰,为了看清他的表情,在窄小的床上,这一仰一侧,差一点让她掉下床,他伸出手臂把她搂住,“那时候你们在一起温课,一起考回来。”

“一起温课又怎么样?”

她声音清亮,他去捂她的嘴,楼上有邻居。

“考回来的凤毛麟角。”

“那又怎么样?我们同班,坐一条船去一条船回来,你觉得这也是可以走到一起的理由?”

她想到海参已经离开中国四年了,完全没有他的音讯,据说他拿到签证到离开有半年之久,但是他没有告诉她,是的,没有告别,现在想起来她仍然有不快的感觉,但仔细想想,他不告别也是正常事,他们只是同过学同过农场而已。

“你要是不提海参,我都快把他忘了。”

阿三不响,因为他和她都明白她说的不是实话,他叹了一口气,突然紧紧抱住她。

雷声隆隆,闪电刹那照亮暗了灯的屋子,赤裸的身体,扔得乱七八糟的两人的夏衣,也照亮了被他们弃之脑后的现实,然后,在他家人回来之前,她匆忙的简直像逃离般的离开他家。

离去之际虽然匆忙,蝶来仍然瞥见了书桌上的石膏像,革命领袖的石膏像,她走过去小心捧起石膏像,她心爱的洋娃娃还躲藏在此,但雪白的长裙蒙上一层灰,金红头发褪色凌乱,看起来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眼泪立刻汪上蝶来的眼睑,她使劲咽了口唾沫,把许许多多的感触咽下去。

他们几乎没有深谈,没有时间,或者说,他们不给彼此深谈的机会,那么多的误会那么多的空白那么多的心情,需要解释需要填充需要讲述,然而没有时间了,命运不再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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