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三是被一个女人的咳嗽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望着窑顶呲牙咧嘴的岩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记忆消逝了,好像他刚刚出世,脑海中只有一种对母亲温馨的下意识留恋。他扭过头去,眯起眼痴望她那桃花一样馥郁芬芳的脸。
“你醒了?”
这声音让他迷惘。我睡了?他问着自己慢腾腾坐起,用手揉揉眼,突然大叫:“你咋来了?”
驴妹子吓了一跳:“宋进城来叫我,说你病了。”
“我病了?扯毬抻蛋哩。我没病,没病!”他四下看看,“伙计们呢?都散了?我的娘,我咋躺倒了呢!”
他吼着就要往外走,驴妹子一把将他拽住。他回头,恶狠狠地甩开她,前走几步,见她被自己甩倒在了铺位上,又过来扶起她。她站稳,想走开,却被他如狼似虎地抱住了。干裂的结着血痂的嘴唇伸过来,在她柔软的散发香味的脸上胡乱涂抹。她觉得就像人在脸上刺绣一样难受。她竭力仰过脖子去,那辫子就一直拖到地下,被她自己的脚后跟踩住了。她当是又有人在背后撕拽头发,猛地推开他,急转身寻觅。没有,什么也没有。等她再回过头来,准备迎受他更加肆无忌惮的拥抱时,他已经不在眼前了。
高原的太阳正在头顶炫耀自己的光彩。沐浴在阳光下的张不三彻底清醒了,可清醒后变得异常明晰了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缀满了土屑的黑乎乎的人头。这些人头都被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的双膝支撑着,像流波缓缓散开。
“掌柜的,你就放我们回去吧!”石满堂带头乞告。
“咋了?你们这是咋了?想回?不挖金疙瘩了?老天,金疙瘩就在我们脚下,离眼睛只差一拃了。你们看见了没有?”张不三一时失去了镇静,不知所措地连连发问。“不挖了,我们不挖了。苦太大,我们吃不消了。”又是石满堂的话,引出许多表示同意的点头和呼应来。
“出来时间长了,媳妇一个人守家,我们不放心。”王仁厚道。
“有啥不放心的?怕让野猫子叼了?还是你们想要媳妇了?”
“想,就是想。掌柜的,你不想么?”。
张不三吃惊,说这话的竟是自命不凡的副掌柜宋进城。他气得面呈紫色,脖子上青筋暴跳,却又见宋进城仰着脸在朝他眨眼。这个贼娃子养的,又布下了啥迷魂阵?张不三搜寻到肚肠角落里也琢磨不出个头绪尾端来。
“掌柜的,不让我们散伙,准我们几天假也成。你和驴妹子住石窑守住黄金台,我们满金场转转,看能不能打个野鸡。”宋进城又道。
这话像雷鸣闪电,轰击得张不三茅塞顿开。好一个宋进城,法场上的偷刀贼,胆大得没边没沿了。但张不三是明智的,他已经恼怒不起来了。浑身的肌肉也和他的心一样沮丧得松弛了下去,他再也想不出比宋进城更好的主意了。如果不按照这贼娃子的安排去做,也许挖掘就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他阴沉沉地望着大家,望了好久,才伤感地问道:
“你们不就是想女人了么?”
没人回答,静静地等待就是一切。
“女人我有!我把我的让给你们!”他猛然吼起来,急转身进窑,又忽地踅回,极深地喘了一口气,语调顿时平和了许多,“其实,这事儿我早就想到了。驴妹子来这里做啥?还不是为了你们!”
人群骚动着,黑色的流波骤然鼓起又迅疾沉陷。一张嘴便是一个急流的喷口,飞溅出阵阵喧哗。后来就平静了。人们那滞涩脏腻的面孔上悄悄绽放着惊愕忧惧的花朵。这神态不知不觉激发着张不三的勇气,使他变得分外得意而张狂。他抢进窑去,拽着驴妹子的胳膊拉她出来:
“要吧,你们要吧,就当我死了。”
他真的紧闭了眼睛,脸上叠起的道道肉浪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痛苦。驴妹子不知事情深浅,抖抖索索地站在一群跪伏在她的男人面前,好一阵惶怵。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小声对小心地互相看看。宋进城叹一声,说:
“掌柜的为了大家,把驴妹子都搭上了。谁再想今儿散明儿走地捣蛋,就不是人了,天理不容,一个马趴摔死。谁要来,快举手,我给你们编排好次序。”
没有谁吭声。宋进城只好点名道姓:
“石满堂,你不是说不消肿你干活就没力气么?咋不举手?”
石满堂浑身一颤,看张不三眯缝起眼盯着他,忙道:“我说了?我那是放屁!”
宋进城诡谲地冲张不三笑笑,又喊道:“不算放屁的那些人,你们举手啊!王仁厚……”
“我?我又不是畜生。”
驴妹子突然明白了,眼泪闪闪烁烁落下来,接着哭声一拉,便朝张不三扑去:“畜生!畜生!你把我不当人呐!”
张不三呆然不动,任驴妹子扑扑打打。宋进城匆忙过去,将她拉住,又拖她进窑。张不三看着连连摇头。筷子挑凉粉,滑头对滑头。可他不如宋进城。好狗日的,天知道你做了件好事还是坏事。他叹口气,回避着众人的眼光,边迈步边哼唧道:
“谁要来就来啊!我给你们发通行证了。散伙不散伙你们看着办,只要良心过得去,你们就由着性子来。”
“掌柜的,当真?”
这声音拽住了他。他回身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今黑夜驴妹子就是我的了。”
他又点头,撩起眼皮朝前瞄了一会,才从人群中看清这个贼心加贼胆的人竟是刚说过不愿当畜生的王仁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