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纪前,歌德读到了波斯诗人哈菲兹(一三二〇—一三八九)译成德文的诗作之后,开始了他文学阅读的东方之旅。他兴趣十足地阅读和研究了其他波斯和阿拉伯文学的译本,又读了马可·波罗的亚洲游记。他的阅读没有停下来,一路东行来到了中国。一七九六年,他读了《好逑传》,这是他读到的第一本中国小说;一八二七年,他读了英译本小说《花笺记》;还读了译成法文的中国故事选集和另一本小说《玉娇梨》。这样的阅读让歌德走出了欧洲,置身到了遥远的东方,然后他发出了那个著名的宣言:民族文学的时代过时了,世界文学的时代来临了。
我们再来看看文学翻译另一个方向的往事,也就是由东向西的往事。我们应该谦虚地承认,中国迈向欧洲的步伐稍逊一筹。根据学者考证,最早在中国发表的欧洲翻译小说应该是一八七二年四月十五日至十八日之间,在《申报》上刊载了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的第一部分译文。而作为完整的长篇翻译小说正式出版的是《昕夕闲谈》,一八七五年申报馆的铅印单行本,编入“申报馆丛书”第七十三种。作者署名是:西国名士撰成。
可是在中国,人们普遍以为第一部来自欧洲的翻译小说是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由林纾翻译,书名为《巴黎茶花女遗事》,发表于一八九七年——比申报馆出版的《昕夕闲谈》晚了二十二年。可能是巴黎茶花女的遗事比《昕夕闲谈》更受读者青睐,所以《昕夕闲谈》失去了老大的位置。
有意思的是,被称为中国第一位翻译家的林纾,根本不懂外文。林纾是依靠留法归来的王寿昌的讲述,可以说是翻译了,也可以说是创作了《茶花女》。
虽然比起欧洲的文学翻译,中国的起步稍逊一筹。但是中国后来居上,尤其是“文革”结束以后,欧洲国家的文学可以说是浪涛似的涌进中国,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和更早的歌德、莎士比亚、蒙田等人的著作刚刚在中国的书店里大规模出现,二十世纪的欧洲现代主义文学已经席卷而来。今天,与我同龄的欧洲作家的著作在中国也是琳琅满目。
然后,有关文学翻译是否能够准确传达原著精神的讨论也在中国展开。三十年来,我经常听到类似的议论。事实上,不懂法语的林纾和精通法语的王寿昌之间的合作,早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向中国的读者挑明了文学翻译中的一个事实:翻译就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语言的合作。这意味着文学的翻译,就是不同时代的合作,不同文化的合作,还有不同人生经历的合作。也许正因为此,有关具体的翻译作品的质疑之声,总是不绝于耳。当文学翻译从襁褓里的婴儿成长为一个巨人之后,质疑之声也变得越来越响亮。
这么多年来,总是有人喋喋不休地强调时代的差异、文化的差异和个人生活经历的差异,如何会在翻译的过程里伤害文学作品原作的精神。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文学之所以长盛不衰,就是得益于差异的存在。
暂时抛开文学翻译,如果单纯从文学阅读的角度来说,我说的是母语的阅读,任何一次阅读经历其实都是在补充和完善一部文学作品。我的意思是说,当一个作者完成一部文学作品之后,仅仅是出版和发表意义上的完成。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开放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个又一个读者都是带着自己的文化背景、生活体验和个人感受,通过阅读来一次又一次地完成这部文学作品。简单地说,就是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差异性,促成了这样的完成,文学的价值和文学的意义也在差异化的阅读中体现出来。
作为一个读者,我在阅读了某部令我欣赏的文学作品之后,有时候会和作者坐在一起,告诉作者我的阅读感受,这时候我常常会看到作者茫然的表情,因为我阅读到的,是他们在写作时从未想过的。反过来也一样,当某位读者走过来告诉我,他在我的作品中读出的某些我所不知的文学含义时,我也会惊讶,然后告诉他:“你说得非常对,可是我在写作的时候没有这样想。”
再回到文学翻译上,我承认,由于语言的不同,再加上文化的差异、时代的差异和个人生活背景之间的差异,会让一部文学作品在翻译成其他语言的过程中,丢失某些母语的特征和某些原作的特征,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不能以此作为标准,来衡量一部文学作品的翻译是否成功。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是通过整体的力量体现出来的,一部成功的翻译文学作品也应该是整体的,就像有时候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会犯上几个小错误,翻译家在翻译一部作品时也会同样犯上几个小错误,对此不必大惊小怪。因为人脑不是电脑,况且现在电脑也经常犯错误。
有些人就是喜欢做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事,抓住几个翻译上的小问题大做文章(这些小问题也是见仁见智),先是以此批评翻译家的工作,继而大谈什么文化差异所造成的鸿沟如何难以跨越。
这些人应该想一想,即便是母语读者,也会在阅读过程中忽略一些内容和强调一些内容。没有一个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想法感受会和作者的写作过程完全一致。就是同一个作者,几年以后重读自己的作品时,其想法和感受也可能与当初写作时有差异。因此,在文学翻译因为差异的存在让原作失去某些特征的同时,也必须看到,翻译的差异性也会让原作的另外一些部分得到强化。为什么翻译家的翻译过程会和读者的阅读过程十分相似?其根本原因就是我前面说到的文学的开放性,就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永远不会完成的。我最后要说的是,译文会在一些地方输给原作,也会在另一些地方赢了原作。所以,好的译文应该和原作打成平局。
2009年9月27日法兰克福